第五章 公平不公平(1/2)
作者:大江歌罢
    张国瑞觉得这世界不公平,他从懂事起就这么认为,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强烈。

    他从小生活在瓦罐村最高一道梁上,土屋冷灶,无门无院,除了当季打下的冷水稻,家里也确实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家里四口人,他爹爹(当地土语,即爷爷)、他瘸子爸、他半傻的妈和他。知晓春夏秋冬以后,张国瑞只看见满山的翠绿和缓步不移的流云,听见淙淙的山泉和屋后冬笋拔节时的脆响,每天不变吃的是米饭和盐菜,几乎没有一个外人从山口走出来。

    爹爹、爸爸、妈妈几乎都不说话,只在张国瑞眼前和山坳里游来晃去。张国瑞和小黑狗天天坐在屋檐下发呆。

    家里只有夜里才最热闹,也没个油灯,更遑论电灯了。当最后一丝夕阳隐落在西山外面,爹爹和爸爸开始兴奋起来,一个有模有样在屋前练起拳法,一个围着土屋转起磨盘,嘴里还念念有词。常打架,你一拳我一拐,只为争夺上妈妈床的权利,无论谁打赢了,青着眼摸进正屋,第一件事就是把蜷缩在床脚的张国瑞扔出去。张国瑞耶也不知道委屈,抱着小黑狗倒在柴堆里,满耳床板的咿呀响声。

    八岁上学了,张国瑞才上叫张国瑞。山下镇里的孩子都不喜欢张国瑞,嫌他木讷,不会说话;还嫌他太脏了,领头上一层黑浆,头上居然长虱子。张校长实在看不过眼,拖着张国瑞在泡上“六六粉”的木桶里狠狠浸涮了一番,亲自操刀给他剃了个光头,找出自己孩子的旧衣服换上。张国瑞记得袖子长出一截,校长蹲下身子一下一下挽上来,最后还摸了摸他的光头。张国瑞一辈子都记得。

    校长有自己的事,不可能把张国瑞当亲生孩子养起。其他学生从推搡开始,渐渐发现张国瑞就是个孱头,便人见人欺起来。乘不注意,从台阶上一把推他下去,大家轰笑起来,全不顾他是否摔伤。谁受了气,尽管去找张国瑞出气。

    屈辱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要上初中的年纪。张国瑞在家门口跪了一晚上,终于得到允许继续上学。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他带着大黑狗在山上跑了一个暑假。

    在镇里中学门口,小学的一个同学发现“孱头张”背着一个麻袋也来读初中,马上嘿嘿一乐,故态重萌从后面就是一巴掌打在张国瑞的后脑勺上,以为张国瑞会像原来一样蹲在地上瑟缩,他好顺手拿下麻袋翻检些山货——事后这个手贱的孩子趴在镇医院病床上反复检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岂料张国瑞回转身,扔下麻袋像下山猛虎般猱身而上,抓住那个学生拳打脚踢、牙咬肘击。如果不是旁边的人一起拉开,估计这个学生会被活活打死。

    当天晚上,被打学生的家长带着一伙亲友把张校长和教务主任堵在校长室,不依不饶非要讨个公道。张校长和颜悦色百般劝解,可哪里挡得住狮子大开口家长的欲望。就在张校长被围堵得无洞可钻,将要答应被打学生家长的条件之时,张国瑞推开门,平平静静走了进来,面无表情死盯着被打学生的家长,也不说话。

    屋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一群大人莫名其妙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好像有蚂蚁在爬。打学生家长呆呆望着张国瑞有些不知所措,不但忘了上前揪住这个祸主惩治一番,竟然往后退了两步,大约希冀缩进人群里找到些底气。有人开始咳嗽,有人眼光满房顶乱转。

    张国瑞突然从背后翻手过来往前一伸,一块板砖赫然亮在大家眼皮底下,除了坐在椅子上的张校长,其他人不由往后一缩。张国瑞不由分说“啪”地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砖,血唰的流了下来;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张国瑞“啪”又是一砖,满脸鲜血模糊。张校长、教务处主任反应过来了,马上跳起来抢下砖头,抱起摇摇欲坠的张国瑞直奔镇医院。屋里一伙人刚刚还张牙舞爪,现在个个噤若寒蝉大张着嘴,努力挪动有些僵硬的双腿,只想离这间血腥的校长室远点,赶紧回家躲进被窝。被打学生的家长吓得嘴唇直哆嗦,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在医院看过医生,简单包扎了一下,张国瑞拒绝了掏钱办理住院手续的张校长的好意,非要一个人走回学校。取药回来的教务处主任见不是件事,连忙拦了辆“三马”(三轮摩托),拽着张国瑞上了车。坐在车上,张国瑞闭着眼睛沉默不语,校长、教务处主任也不敢说话,不时用眼角偷瞄他一眼。被打学生的家长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也再也没来过学校,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张国瑞初中三年过得很是简单平静。同学迎面碰见他都绕着走,他也不欺负别人。各科老师上课从不找张国瑞回答问题,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初二下学期,张国瑞痴迷上了港片里的山鸡和陈浩南,天天逃课去录像厅。没一个星期他的荷包支持不上这个奢侈的需求。张国瑞考虑一番,转身去了蔬菜批发市场扛麻包,先是帮忙,完了事也不走,跟着老板屁股后面跑前跑后,有些没良心的老板装作没看到,他也不争。次数多了,大家看孩子可怜多少给一点,张国瑞终于挣上了看录像的钱。

    这期间,张国瑞还收了两个同命相怜的小弟:周长根和党建国。周长根不知道父母是谁,自幼由爷爷养大。党建国是在镇上养老院长大的,连自己真正姓什么都不晓得(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姓党)。张国瑞这大哥倒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经常拿钱给小弟吃饭。有一天,三个人搜遍全身口袋终于凑到两枚硬币,六只眼睛望着二毛钱发呆,周长根突然提议不如晚上去学校不远的柳河边,打劫开车苟合的男女,反正他们不敢报案。党建国却另有主意,认为他们三个找住镇上的学生“借”钱更有把握,他对他们的情况很熟悉,知道谁的荷包饱满一些。张国瑞想了想,说了句还是靠我们自己,带着两个小弟又跑到蔬菜批发市场上,卖苦力挣饭钱。

    临近初中毕业,自知不是读书的料的周长根、党建国把张国瑞拽出寝室,问大哥毕业后准备干什么?张国瑞用手作手枪状,点着他俩的脑门一字一顿地说:“去当兵,要不我不认识你们。”

    没几天张国瑞回了趟家,先打倒两个老的,翻墙角搜罗家里所有的钱,转身跑到张校长家里,掏出钱放在正在看报纸的张校长面前。张校长目瞪口呆地望着桌上一堆包括毛票在内的散乱钞票,放下报纸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张国瑞低头看这自己的脚,低声道:“我想参军”。

    张校长放心地笑了,收起钱塞回张国瑞的口袋里,说道:“这是好事啊,我帮你问问。”

    张国瑞知道校长说问问就是能办成,因为校长和镇里副书记是连襟(也叫一担挑、连桥)。张国瑞待张校长坐好,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张校长嘿嘿笑着,又忙虚扶他起来,狠教了许多人生道理。张国瑞低眉顺眼的听着,嘴里只答应着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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