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又不是粮食局,警察也不是吃素的。等一个个大案的线索像串珠子一般逐渐成型,张国瑞也成了潮水退后暴露在滩头上苟延残喘的鱼儿一样,无处匿形。公安机关还查明在深圳抢劫毒品、飞车枪战过程中,党建国短暂、罪恶的一生结束在警方正义的子弹之下。
之后,张国瑞、周长根却像从没来过这世上一样,彻底消失在警方视线之外。在他们家乡,有人传两人已偷渡到美国,喝洋酒,泡洋妞,过着神仙日子;也有人说他俩就藏在老家的深山里,在阿里巴巴的山洞里天天数钞票喝老酒;还有人说他们整过容,在遥远的城市改头换面,早放下屠刀转行做起了生意。
这些传言也对也不对,张国瑞、周长根的确偷偷回过家。张国瑞在深夜把装着三十万现金的牛仔包扔进了小学张校长家的院子里,第一张钞票上有三个淡淡、铅笔写的字:养老院。
那是个老板开桑塔纳的年代,波罗乃兹还没销声匿迹,BB机刚刚时兴起来。张校长多少知道些张国瑞一伙的所作所为,他拉着窗帘几天几夜面对一辈子没见过、也赚不到的巨款,愁得头发都全黑了,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选择了妥协和沉默。
没过几年,张校长儿子运输生意越做越大,在县里也算个新起人物,后来还当上了县里的政协委员。张校长越活越年轻,四里八乡张罗做起修桥补路、照顾孤寡的善事,经常去县里养老院探望张国瑞的家人,乡亲都竖着大拇指夸赞张校长懂礼、仁义。
张国瑞和周长根决定分开各干各的,这倒不是两人之间产生了什么矛盾,非要负气决裂,而张国瑞知道这时候如果再作案无异于刀口舔血、送肉上砧,只能蛰伏待机,等人们淡忘他们和他们的罪恶。可周长根就是不服,只认人生苦短,富贵险中求。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国瑞和周长根喝了次酒,平和地决定分开各干各的。
在分了钱财和武器之后,张国瑞和周长根半夜拎着酒肉到了党建国的衣冠墓前烧纸。周长根端着蓝边碗说他要去缅甸,乱世出英雄,在那里他一定能混出人样,甚至拼成一方豪强。也不知道周长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张国瑞只把祝福放进酒里,先和党建国对干,再倒满和周长根一饮而尽。
之后张国瑞直到死,再也没有听到过周长根的消息,也许他成功了,在他乡守卫着属于他的一方领地和荣华富贵,也许他失败了,钱财散尽,武器坠地,早化作异乡的一抔泥土。
张国瑞当晚喝到几乎烂醉,却口风甚紧,只是劝酒始终没说到他的下一步打算。第二天送走周长根,他背着条鼓鼓囊囊的麻袋,最后一次回到瓦罐村最高一道梁上的家里,堆起柴禾一把火烧掉了这座灰瓦夯土屋。熊熊火起,张国瑞倒不担心有人会来,只搂着大黑狗的儿子坐在曾经的院外,看着即将烧毁的自己的童年、远去的母亲的痴笑和党建国中枪后灰暗的瞳眸、周长根亡命天涯的背影……
入夜,张国瑞打个唿哨叫过大黑狗,背起麻袋,向更深的山岭里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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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年近三十的张国瑞背着背篓、叼着中华烟不紧不慢走在山路上,后面一蹦一跳跟着个十七八的姑娘。路过自家废墟时,张国瑞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些年,张国瑞在百里密林里连找了五个丈母娘,想到哪家去哪家,想和谁睡找谁睡,无非是多花几个钱。为了哄骗那些丈人老头和丈母娘,他编了一个故事,再加上一张别人的身份证,基本没留下破绽。但他从不在一家待超过三天,晚上经常一个人突然跑到山上窝棚里睡觉,甚至花了半年时间在一处深涧下给自己修了个极为隐蔽的深洞行宫。几年来,镇上、村里干部和派出所民警不知是催办办身份证还是什么事,至少巡过三次山,每次都让他轻易躲了过去。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公安局根本没掌握他的行踪。
张国瑞还时不时带着不同的老婆去县里耍。虽然做下泼天大案,他寻思县里认识他的人还真没几个,另外这人毕竟离不开社会,又不是喜儿,没必要刻意躲避。
凡事只怕万一,张国瑞再小心还是出事了。
那是他决定躲藏在山里之后的第五年,张国瑞一伙几乎已经被人忘记了。
就在初春的一天中午,张国瑞陪着老三到县里新开的发艺馆做头发。一进门,张国瑞习惯性地用眼角扫过前后左右,确认无碍,才放心坐下,点烟看起报纸,无意间他摘下遮脸的礼帽扇了扇风。这时,他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心里不由一凛,立刻绷紧肌肉集中注意力重新观察一遍店里。果然不出所料,坐在他老三旁边、正在烫发的少妇有问题,隔着围布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还没立夏汗水如溪水流下赛似八月正午。如果她坐正了,张国瑞应该能看见半边脸,少妇像在躲着张国瑞,偏偏侧着身子特意斜坐着,拿个后脑勺对着他。
她是谁?认出我了?张国瑞观察周围并无危险存在后,心里却是充满了迷惑。时间已过中午,发艺馆里的婆婆妈妈还真是不少。张国瑞紧张地思索着该怎么办。
这时,正帮少妇拾掇头发的娘娘腔帮了张国瑞一个忙,他也感觉到少妇的不对劲,翘着兰花指轻柔细语问她怎么了。少妇梗着脖子小声编话作答。听着她的声音,张国瑞猛地反应过来,这女人是自己的一个初中同学,她一定是认出自己了。
张国瑞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他起身大声问了厕所位置,不慌不忙假装上厕所向后院走去。一到无人处张国瑞立刻快步疾奔,打开后门拐弯进巷,绕到发艺馆左拐的一条巷子口才喘了口气。
他环顾左右,街上无人来往,只有两个杂货铺开着门,却没店主坐在外面。这时点正是城里人睡午觉的时候。
张国瑞站定没到两分钟,那女同学便慌慌张张一路小跑跌跌撞撞经过巷口。张国瑞忽然闪身而出,左手拉着她的胳膊,右手顺势锁住了脖颈,半抱半拽将女同学强行掳进巷子里,顶在一个墙角里。脸对脸死死盯着女同学因惊慌而充满恐惧的眼瞳,他喘着恶臭的粗气,一字一顿问道:“怎么不打110电话?理发店里没有电话吧?怎么又不走右边的路?那是条生路;走左边应该是上公安局吧?可那是条死路!”
张国瑞说话时手臂已然用上力,根本没给女同学辩解的机会。
杀人并不像书上说的那么简单容易,一刀一个,一枪一个,有那么容易吗?给你只捆好的猪试试看,何况是个大活人。
张国瑞面无表情,右手掐紧女同学的脖颈,一下一下逐渐加大力量,此时在深圳别墅里奸杀妙龄女子的感觉再次降临到他头脑里,看着无助待宰的女同学在他的掌心里无声的垂死挣扎、扑腾,他的瞳孔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线,全身上下因为兴奋而忍不住地颤栗,啊,这种高高在上、主宰他人生死的感觉让他特别享受,所有的财富、地位和荣耀都黯然无光,整个世界匍匐在他脚下颤抖臣服,他的光辉像冰冷的极光一样,照亮千山万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可怜的少妇笼罩在张国瑞那双冷冽的目光里,犹如陷入无底深渊之中,她像被强迫做条件反射试验的青蛙一样抽搐着渐渐失去感觉的双腿。
张国瑞避开女同学尚在动弹的腿部,握紧左拳连击她的腹部,死死把她抵在墙角里。可怜的少妇双手捂着肚子,两腿胡乱地划过地面,渐渐停止了挣扎。
张国瑞直视女同学鼓凸的双眼终于定住,依然没放松。等闻到大小便失禁的臭气,喘着粗气的张国瑞才轻轻放下死透瘫软的女同学,厌恶地呸了口痰,迅速移开墙边一堆稻草,把她扔在里面,盖好复原。
傍晚华灯初上,一个老农穿着半卷串色的假警裤、戴着焦干的草帽弓身拉着板车正出县城,车上堆满沤肥的稻草,前面还摆着两个漾着粪水蛆虫的木桶,滴滴答答、颤颤巍巍迤逦而去。一路上,散步的人们纷纷掩鼻绕走,几家店铺甚至提前上了门板。
从市里开会回来的县长乘车将进县城,司机远远看见拖肥的板车,马上关窗打开了空调内循环。县长皱了皱眉,思忖有几年没见过近郊农民上县里运肥了,如果再化点缘,集中财力统筹解决下水道问题,倒不失为一项德政。
几乎与此同时,少妇的丈夫和他抱着孩子的老妈正在派出所询问如何报失踪案。
没有人把这件失踪案和张国瑞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