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榆罔三十年冬,有消息称血衣营老卒兼神农氏老将楼书平因伤重难治,堆积成疾,病逝于蝶蛹关,发丧当日数十万军士尽数卸甲,披麻衣,穿白服,时大雪七日不绝,泣声七日不终,四方神魔为之震动。
北线轩辕氏将士趁机动手,以八千甲士截断神农氏北线粮草要道,又出动三十万铁骑正面攻打蝶蛹关,不料两军对垒之前楼书平竟“由死转生”,现身于大军阵前,神农氏大军气势因此高涨,而轩辕氏一方则是军心涣散,不过半日时间,三十万铁骑尚未来得及大肆攻城便被驱逐出千里之外,北线战机再度偏向神农氏一方。
负责北线战事的神农氏又一大将卿莫离看准时机,抽调北线二十五万神魔大军以及四十万炼气士,合兵六十五万趁胜追击,仅留五万甲镇守蝶蛹关等诸多要塞,临行之前不另起堡垒,不设立防御阵法,不携带大型炊具,仅留半月口粮,全军轻骑轻甲,连重弩重箭都是弃之不用。
卿莫离行军神速,五日之内将三十万轩辕铁骑打得溃不成军,没有给敌方留下丝毫死灰复燃的契机,与此同时,他抢渡洛商河,北击马鸣关,兵锋迂回,并不进击人皇轩辕苦心经营多年的都城轩辕丘,而是策马扬鞭,六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朝人皇吸纳天地气运,开启帝王命格的关键地域,素有“小伏羲陵”之称的土德山进发。
其目的不言而喻,毒辣程度毫不亚于风后以六十四卦削减刑天气运,将后者本命星打落之法,乃是要损毁人皇龙穴,将轩辕黄帝的帝王气运打散,即便这些气运不能反过来为姜榆罔所用,但经此过后,轩辕黄帝就算本为真龙,也得降为大蟒。
黄帝闻之果真勃然大怒,立即调动号称轩辕氏最为精锐之师,不输九黎铁骑的十万黄金甲,由应龙之侄龙跃率领,前往阻击卿莫离麾下大军,又命大鸿写下讨贼檄文,将卿莫离企图捣毁人皇龙穴之事作为说辞,以“清炎帝身侧逆臣”为名,号召天下英豪共伐之。
四方闻迅,纷纷异动,与轩辕黄帝素来交好的葛天氏、清海氏、水泽氏、天妖氏等大大小小百余部族率先表明态度,表示愿意站在轩辕黄帝一方,其中又以清海氏与天妖氏最为积极,当即各自派出五十万雄师相助人皇,分别由族中强者率领,合计百万,不由分说,便直接与龙跃兵往一处,围剿卿莫离等人。
正值风云诡谲天下将乱之际,楼书平却于悄然间真的与世长辞,原来当日数十万神农氏大军吊唁奔丧不过是楼书平自感大限将至,所设下的最后一个计谋,此计一出,轩辕氏果然再度陷入被动局面,各方对蝶蛹关心存觊觎之人短时间内也不敢轻易冒进,哪怕城中防备力量明显空虚。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楼书平生平棋艺一般,却是于生命最后的余辉中布下如此虚实难辨的隐棋,有人因之咬牙切齿,有人因之扼腕长叹,有人因之震惊异常,有人因之颂扬歌赞。
只是不管外界众人对他的看法如何,他都不会再去在意,也无法去在意。
死去元知万事空。
空是虚空,也是放空。
可纵横沙场戎马一生的他临了之时还是未曾做到那所谓的放空境界。
是啊,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离开后,旁人对他这一生的评价与看法,却不可能将这种心态也转移到其余许多事物上。
万余年的光阴,实在不短暂了。
他这一生,修为虽不曾跻身巅峰行列,但所经历的比起那些一念万界生一念万法来的神皇魔皇绝不会逊色多少。
经历的太多,相应地,便会有很多东西一直烙印在心口,不曾放下。
那生他养他,出身贫苦,却始终不忘为他营造一个温暖幸福的环境的父母,他放不下,即便他们早早地离开了人世,许多年里都只留给他一个回想的背影。
那棵自他记事起便存在于他的脑海中,矗立在并不宽敞的茅屋前,为他和家人遮挡了无数风风雨雨的大槐树,他放不下,哪怕是后来它在暴风雨中被一道迅疾可怕的闪电击中,枝叶散乱,躯干断裂成两截,再也无法直立,他也依旧不曾放下。
那个一向沉默寡言,寒冬里也只穿一身树皮,神志不清但对他却极好,总是不厌其烦地替他摘取野果,陪他玩着那些在大人看来十分幼稚可笑但对他而言却极度有趣的游戏,同他一起捡树枝当兵器,不时掏掏鸟窝抠抠脚丫的怪大叔,他也放不下。
还有那只通体雪白灵活可爱的小狐狸,那个长相普通但唱歌却很好听,喜欢扎着一对羊角辫的姑娘,以及那明明斗大字不识几个,连图腾纹理都看不清,却整天在人们面前吹嘘自己称骨算命的本事如何了得的倔老头
太多太多的人和事,说不清,道不完。
楼书平所能做到的只是将他们一一记在心里,便是在睡梦之中也不忘记。
哪怕这个梦千年万年乃至永远都不会醒来。
浑身上下留存着无数疤痕,承载着无数功勋的老人,静卧在床榻上即将魂归虚空的那一刻,只做了一个动作,说了一句话。
他使唤着颤抖的双臂,缓缓起身,通过半开的窗户望着故土伊川的方向。
目光中有留恋,有不舍,有惋惜,有哀叹
但更多的还是渴望。
一如他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时,对于周围一切的渴望。
纯真而又美好。
他最后所说的一句话很含糊不清,以至于身旁仅有的两位近侍都未曾听明白他的言语。
但他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
曾身着血衣,手持血枪,施展血祭,在马背上过了大半生的他破天荒地说了七个极有可能将他这辈子所有的功绩一并抹杀的字。
“愿天下再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