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还是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女孩,跟着阿爸阿妈住在四面环山的寨子。当时我们的小瑶寨,很像一个封闭式的小社会,虽然闭塞,却也与世无争。日子谈不上康泰,世家族人生于此,长于此,生命过程本就与它融为一体,理所当然且没有怨尤,所以只要没有碰上天灾人祸,倒也能在清苦之余享受几分乐趣。
直到有一天,这个被隔断在大山深处的瑶寨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吓坏了寨子里的所有人,当时我正与几位同龄小孩在外头玩耍,突然就感觉到地面在微微轰鸣,抬起头发现一群整齐的队伍步伐均匀向我们走来,我把眼睛睁的足够大,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忘了挪动脚步,直到万分焦急的阿妈急冲冲地走来一把抱起我就跑开了,可我当时哪里知道害怕,眼睛一直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
开始些日子大家自然忌惮着这群闷声不响的外人,连偶尔出一下门都小心翼翼的,慢慢的大家发现这群人只是安静地在寨子外围搭建帐篷,井然有序,寂静无声,甚至大白天的也听不到他们发出声响,便开始对这群衣着整齐的人产生了好奇心和善意,主动而小心地与他们搭讪聊天,平静的瑶寨也多了一份不同以往的热闹。
听阿爸阿妈议论过,说他们是一群不能透露身份的特种兵,受命来次铲除余孽,以镇边境之乱。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也是愈加欢喜,消息闭塞的我们只是一群靠天地为生的土夫子,日升而作,日落而歇,对于人心善恶的本能思索,似乎已经退化到边缘。心存着的是对他们日益旺盛的好感,我们像拥护大英雄一样卑微而感激地爱戴着他们,在他们临走前的一晚,寨里乡亲们特地慷慨奉献出自家珍藏的米酒,为他们高歌送行。
当时我阿爸在寨子里的威望颇高,是寨子里指定的下一任族长,我作为未来族长的女儿,并且能够说些除了我们瑶语之外的普通话,被乡亲们拉出来为他们斟酒。我很紧张,也很兴奋,一直恭谦礼貌地给每一位高高大大的叔叔敬酒,这群平时严肃惯了的男人们此时此刻也好像完成了任务变得很放松自在,甚至还抱起我跳起了舞,我在他们欢快的舞动中拘谨地笑着,高高在上的我看到了每一个人的笑脸,阿爸阿妈坐在群中间对着我微笑,我也朝着阿爸阿妈挥手。其实我很想让抱着我的叔叔将我放下,因为他的胡渣又硬又刺,时不时会扎在我脸侧,而且我也认为自己不再是幼童,我不能这么亲密被一个全身散发着陌生气息的粗旷汉子搂抱,但当我看到他喝的通红而显得兴奋的脸,怎么也鼓起不了拒绝他的勇气。
也就在那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他。
当时的我才十岁出头,突然看到了与这氛围完全格格不入的一个人,内心不知怎么就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好奇心十足的我终于让叔叔把我放下,便朝他走去。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微微仰起,好像在看着天,我走到他面前,他也根本没发觉,我看到他的姿势很奇怪,天有什么好看的每晚还不是一样,于是我也学着他一起看着天,但不到半刻我就觉得无趣,便走到他正面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在我的骚扰下终于将目光收回,转而落在我身上。
我原以为他也会其他的叔叔们一样,会对我抱以友好的微笑,所以我也甜甜一笑,眯起眼睛看着他。
而当时的他,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开心,在他看起来孤独冷漠的脸上,我看不到情绪变化,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只是在看着一个瓷娃娃般安静,我有点胆怯,近乎讨好地叫了他一声:“叔叔。”
那时的我无法细细体会一种萌芽的情感,只觉得他跟其他汉子不一样,周身隐隐散发出一种让我感觉安静而舒适的气息,那么让我留恋,我情不自禁要靠向他。
而他依旧没有大什么反应,但我好像看到了他的眸子泛出了一点暖意的光彩,转瞬即过,我心里一喜,便坐在了他的身旁,也学着他的样子仰起了脸,好奇地问道:“叔叔,你为什么看着天,天上有好玩的东西吗? ”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坦露:“没有。”
见他不再生硬,我便放开,带着一点女孩特有的撒娇,抓起这位叔叔的手,“走,这里不好玩,跟我去人群中。”可他却立刻抽开了,我只感觉手里一空,一股冷流自我的手心传遍了全身,我一阵颤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显然也觉得吓了我,有点生硬地摸摸自己的手,默默道:“你自己去吧,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挺好。”
这时,那位喜欢抱我的叔叔踉跄着微微醉酒的步伐,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嘟囔道:“跟我跳舞去美丽的小姑娘,别跟这个傻瓜浪费时间 ,他就是一门屁虫,半天放不出个响屁。”
听别人这么说他,我觉得难受又厌恶,也不知如何勇气横生立即打掉他抓住我的手,一个人朝另一边走开,边走忍不住回过头看他,越发觉得他孤单可怜,心里也堵得慌,再也没有兴致过去玩乐,他手中冰冷的温度在我身体里流动着,使我能够感觉到他心里的那种寒冷。
这时我看到阿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走过来,嘱咐我喝掉,晚上天气温度较低怕我着凉。
那个年代,一碗肉汤已经算是无上的奢侈,我接过汤,立刻想到他,他一定比我更需要温暖,便又走了过去。
见我又折回来,他不免诧异,我把肉汤端到他身边道:“喝一碗羊肉汤吧,然后浑身就暖呼呼的了。”
桑宁慢慢地叙述着,声音低柔而缓慢,又显得有条有理,清晰分明,就好像在叙述着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张君悦听的投入,轻轻地问一句:“最后他喝了吗?”
桑宁点头,眼梢掩不住温柔。
我把汤端给他,见他不为所动,于是固执地举得更高,嘟囔到快拿不住了,他听我这么说只好替我接了过去。我笑的神秘而得意,他无奈地看我,也许是最后被我的傻样子逗笑了,慢慢地将整碗汤喝了下去。
喝完汤,他一声不吭地将碗递还,我收回放在地上,重新握住他的大手放在我的手心试了试,却发现根本没变化依旧那么冰冷,我心里叹气。
他看着我小大人的模样,反过来安慰:“我一直都是这样,不要担心。”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原以为我对他的关心只会是我人生中一段小插曲。我依旧会住在我平静遥远的瑶寨,而他很快就会离去。懵懂中我真有点舍不得他离去。他坐在那里,既不言语也不玩乐,对我来说,这一股特别的吸引力指引着我跟他一直走了下去。
张君悦轻笑起来:“没想到你挺成熟的,更没想到他竟然比你大的多,听你这么说,我理解的意思是你为了他跟他私奔了,而那时你才十岁,出头!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