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色泛起,满眼仍是铅沉的晦暗,日头像被裹在其中,只透出浅浅的一线光,恍惚间有些辨不清究竟是朝是暮。
许久,那线光的金意似是浓炽了些,先是蒙蒙的一片,继而越来越亮,熔熔如炬,仿佛要挣脱周遭的束缚一般。
将将挨到辰时,那光终于刺破厚重的灰云,才中硬生生地剖开一道口子,浑圆硕大的火球“破茧而出”,鲜活耀目,将蓄积已久的光热漫天倾泻下来。
隔间的侧窗不大,日光倾洒,并不算长的条案也被晒了个半阴半阳。
最亮的那块斑恰好落在敞着盖儿的茶盏上,润洁的瓷像隐入其中遁了形似的,只余白气袅袅,徐徐缭绕,可觅踪影。
秦恪坐在案后斜望着明亮的天光,指尖在案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之前还是云霾重重,这时放眼看去却是玉宇廓清,万里澄澈,猛然像换了个世界。
他薄翘的唇勾起浅浅的笑韵,从那一片莹光刺目中端起茶抿了一口,随即搁下瓷盏起身出去,顺手掩了房门。
通廊里不见昨日那群翘首焦灼的朝臣勋贵,空空荡荡的,清静下来叫人瞧着便舒畅多了。
他负手向前踱,没走多远,迎面就有一名内侍急急地奔过来,近前满面喜色地躬身道:“禀二祖宗,陛下醒转来了!”
“才醒的么?”
“回二祖宗,是,方才御医用针,约莫有一刻陛下便醒了,皇后娘娘,太子爷和瀛山王殿下正瞧着呢。”
呵,这时候拿捏得果然不迟不早刚刚好,别看是个小丫头,倒还真不是泛泛之辈。
他深沉的眸中盈起亮色,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两分:“成了,你叫人传令给司礼监和东厂,我这两日怕还回不去,别的不多说,看紧了门户便好。还有,下去之后都吩咐一声,这几日暂且还是照旧,各处别断人就行了,回头都去内官监领几张冰券,我准的。”
“哎呦,谢二祖宗赏,谢二祖宗赏!”
那内侍喜出望外,一连声地点头呵腰,秦恪却已走远了。
一路到精舍门口,轻打了帐幔入内,他唇角撩挑的笑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又换作那副沉静恭谨的样子。
躺在正中须弥座上的臻平帝果然睁了眼,只是没什么神采,眸色迟迟,还有些散乱,怔怔望着上方,没一点动静。
大约中风之后的人都是如此,他倒也不以为意,目光越过尚在把脉的御医。谢皇后坐在对面,仍旧是泪眼婆娑,满面梨花带雨。
太子澜建璋没在近旁,隔着好几步远,唇间的抿动让脸上的喜色显得有些怪异。倒是瀛山王澜建瑧眼中的关切更显真挚些,看到他进来,眸色不由一凛。
秦恪快步而过,根本不与他目光相接,到须弥座旁接过焦芳的手,不急不缓地卷着纱幔。
不多时,那御医便起身恭敬道:“回禀皇后娘娘,二位殿下,陛下脉象平和,方才施针之后,阻滞的血气也大致通畅了,如今圣躬已无大碍,脏器瞧来也没有大的损伤,只须依法静心调养,不日龙体便可复原。”
话音刚落,澜建璋便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昨日还苦着一张脸说父皇病势深沉,今日却又改口这么说了,究竟有没有句确实的话?搪塞隐瞒如同欺君,若圣躬再有什么反复,太医院可吃罪得起么?”
那御医原本还带着几分邀功自得的窃喜,却被这话吓得脸色一变,塌着腰怯声道:“太子殿下恕罪,常言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病况也是如此,臣等昨日所言是实,今日……嗯,也绝非虚言掩饰,更不敢搪塞欺瞒。仰赖陛下如天之德,现下依着脉象看,圣躬确实已无大碍,哎……至于为何昨日施针未见起色,该当是经络尚有些阻滞,今日再加一把火候,便大功告成,一通百通了,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
秦恪在旁听得暗笑,这帮子御医一边开方问诊,一边瞧着脸色说话,装傻充楞,邀宠请赏的事儿半点也不落下,跟那些奴婢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好歹还知道自己是最后那把火,前人栽树好乘凉,既然已经把谎扯圆了,他也正好乐观其成。
这时却是皇后止了哽咽,横过眼道:“陛下醒来便是万千之幸,其余的都不必多说了,眼下圣躬静养才是最要紧的,若有谁再敢吵闹,使陛下忧心伤神,不拘是谁,本宫绝不轻饶。”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人立刻都噤若寒蝉。
秦恪把那丝笑意牢牢压在唇角,目光瞥转回须弥座上。
臻平帝仍旧出神似的幽幽望着精舍上方的栋梁彩画,定定的像是茫然,又像是凄伤,唇间忽然轻微地动了动。
“老奴在这里,主子只管吩咐。”
焦芳站得最近,早瞧在眼里,当即俯过身去,附耳凑在他唇边,跟着默默点头,片刻间应了声“是”,就转向谢皇后:“禀娘娘,陛下有些累了,想歇一歇。娘娘和两位殿下连日忧心,着实辛苦,也请暂且回宫歇息。”
话说得委婉,实际便是皇帝心气儿不顺,有意撵人了。
谢皇后的脸色并没多大变化,又说了两句体念的话,便有些不舍地去了。瀛山王澜建瑧走在最后,却退之际,目光寒寒地从秦恪身上扫过,这才转身而去。
秦恪视而不见,做样相送似的出了精舍,到大门外目送几人都走远了,唇角才又挑起,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快意,略站了站,便转进通廊,先叫人取了份茶点来,自己托着一路回到先前歇息的那处小间。
轻手推开门,那背影纤柔的人仍然半倚半靠地歪在椅子上,兀自酣睡未醒。
几乎整夜未睡,快天明时才把事情料理妥当,倒也难怪。
他走过去,顺手把茶点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垂眼看她。
人一睡着,那股子倔强戒备的劲儿都不见了,此刻竟像是不设防。
他莫名其妙竟瞧出几分从前未曾察觉的可爱来,默然片刻,轻轻伸过手去,纤长的指缘从她海棠般微红的面颊上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