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在自己三十个平方的单身公寓中醒来,过软的床垫令他每天早上都腰酸背痛地起床。房间隔音不是很好——邻居又带男朋友回家过夜了。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好好睡个觉,连续一个月的加班令自己疲惫不堪。简单洗漱后,吴远整理了一下头发,再一丝不苟地扣好衬衣扣子,套上昨晚挂在外面的深灰色西装,空着肚子出门了。
去公司要坐四站路的地铁,这是他精心计算的结果。靠公司很近的房子租金太高,但租金略低的房子又离公司太远,导致上下班时间过长,吴远可受不了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和陌生人紧挨在一起挤地铁。
在综合了房价和通勤等各个方面的因素后,他终于在离公司四站地铁的地方租了房。
二十七岁的吴远是个细致入微且有轻微洁癖的男人,对于地铁上防不胜防的“细菌”攻击——各种面对面的咳嗽、喷嚏和异味,他无数次地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只能把自己压抑得崩溃。
此时他面前的中年胖女人正对着吴远的脸打了一个重重的哈欠,难以言喻的食物腐坏混合着胃酸的气味。
吴远本能地挥了挥手,驱赶脸前的浊气。
“干什么呀?”胖女人不满地瞪着他,“你挥什么挥呀?”
吴远不去理会,他不想任何一张丑陋的脸孔被记在脑子里。
“装什么装,有本事就别坐地铁呀!”胖女人不依不饶地发牢骚。
他索性闭上眼,但女人聒噪的声音仍然回荡在轰鸣的车厢内,开始蹦出些难听的词。
吴远没法将这噪音挡住,他忘带耳机了,不过他很怀疑即使戴了耳机,也挡不住女人的嗓门。
终于到站了,他和半车厢的乘客摩肩接踵地走下车厢,似乎都为能够逃离胖女人疯狂的“诅咒”而感到庆幸。
每天的这个时候,将近半个城市的年轻人都见缝插针地在地下穿梭。
吴远一米八五的个头几乎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头顶,黑压压的一片,总能感到一股低沉的怨气飘荡在通道里,重重地压迫下来,使人们迈着极快的步伐却弯腰驼背。
吴远的胸口也像这地铁通道一样,被堵得死死的,透不过气。还没开始工作,就已经耗尽了一天的精力。
公司所在的A级写字楼,是本省第一高楼,市中心的中心。吴远和其他穿着考究职业装的男男女女们一起排队经过一楼的闸机,同样是西装,他却总觉得穿在自己身上特别别扭,而这件花了吴远两个月薪水的西装是专门为了今晚穿的。
明媚的前台少女一如既往地对吴远道着早安,吴远很清楚她在明媚些什么:自己高挑的身材和硬朗帅气的脸。便也礼貌地回以微笑,这一笑能让这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小鹿乱撞个一天。
这是家创业型的互联网公司,老板是他大学时的学长,一个英国海龟。靠着优异的口才获得了一些投资后,在全市最贵的写字楼里租下了最小的一处办公空间,进行了讲究的装修,为全部的工位都购置了顶配的Mac电脑。
吴远从小学的画画,大学学的设计,理所当然地在毕业后成为了设计师。公司业务繁杂,除了互联网的主业,还承包各种各样的设计项目。
毕业五年,千篇一律的工作让他对自己的专业已经失去最初的热情。
只有两个人的设计部,公司却提拔了另一个应届生人做了总监。吴远不觉得亏,他只怨自己越来越没有创意了,而平庸的设计师早晚有天是会被取代的。
他从来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凭能力从事自由职业的话,无论画家、摄影师还是别的,他都只当是一份糊口的工具,更别说这种九九六制的固定职业了。
无非是上班,拿工资,交房租,上班,拿工资,交房租,上班……的死循环,而最近,这个循环只剩下上班,交房租,上班,交房租……公司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投资人对项目的日益谨慎,公司效益的持续走低,让他连最基本的糊口都快满足不了了。他不明白一天天地加班到深夜怎么还是发不出工资,而这一屋子的同事,为什么还表现得这么顺从,好像只要听话,工资和奖金就能立马到账似的。
他不能再等了,上周他一赌气花光自己的积蓄买了今天穿的这件西装,再不发工资,信用卡就要还不上了。
“吴远,你知道这个project的重要性,一旦完成拿到钱,不仅工资,我连带double的奖金都给你们发掉。”学长老板一直是这么激昂,哄得整个公司都一愣一愣地相信他。
“陈总,这个项目我跟了三个月,重要性我很清楚,可是员工也要吃饭呐。不能只让牛挤奶,却不给牛吃草吧。”吴远面露难色,他不喜欢求人,更痛恨跟人要钱,觉得掉价,可生活总有办法挫平所有人的锐气。
“那这样,看在学弟一场的份上,学长我借你一个月的工资,但这样,你的bonus可就拿不到了。”陈总把“借”这个字念得很重,有意要刺他吴远的耳。
“奖金为什么不发?”
“因为你比别人提前拿到工资了。”
“这是什么道理?”吴远压着火。
“吴远呐,”陈总点上一根万宝路,“大家都在勤勤恳恳干活,就你跑来找事,你的效果图画完了吗?等你图画完了,项目完成了,工资自然就到账了。”陈总知道吴远讨厌烟味,故意抽起烟来要赶他走。
吴远也清楚老板这是在耍无赖,但很吃这一套,他痛恨烟味,因为他的父亲是个老烟枪。
于是他当场起身离开,“嘭”地关上老板办公室的门。
接下来的半天里,吴远完全无心工作。他恨自己不能痛快地辞职,恨自己为了稳定的社保和公积金而苟且在这家公司,恨每天忍受地铁恶劣的空气竟是要来这个有着传销组织般企业文化的公司里消磨生命,恨自己越发迟钝的创意和日渐平庸的才华,恨自己那个病态扭曲的家庭没能为自己铺垫一个好的未来。
每次快到极限,他总觉得再捱一下,发了工资就能撑过去了。而被拖欠三个月的工资,是压垮吴远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砰砰砰”敲着键盘,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旁边的同事侧目。吴远重重地把键盘往桌上猛地一摔,“唰”地起身离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司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