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又转回来,端谨地道:“回去看一眼。”
皇帝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像是驱赶恼人的苍蝇。
姜望这回清静地走出了东华阁,再未被打断。
唯独是当他走出东华阁的时候,回看那廊台楼苑——大齐皇帝的龙辇,已经起步。隔着帷帘,只看得到皇帝的侧影。他以手支额,靠坐在华盖之下,似在短憩,又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天是蒙蒙亮的,尚有几颗星子。今天子履极至尊六十五年,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去紫极殿。除非亲征在外,否则风雨无阻。
在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齐天子在姜望心中,要么代表威严,要么代表力量,要么令人敬畏臣服,要么叫人感恩戴德。
但是此刻他感到,这真是一个孤独的人。
……
……
如果说偌大的临淄城里,有什么地方是永远锁在记忆中,永远叫姜望觉得不会改变的,亦只有一座博望侯府。更具体地说,是重玄胜和易十四的家。
他们这时候当然都在家中。
和重玄胖在摧城侯府里碰见,只是对了个眼神,彼此没有一句话。这会儿在博望侯府里再见,话就说个没完。
十四不说话,只是默默沏了两杯茶。
茶香淡雅宜人。
重玄胜中止话头,强调道:“十四自己炒制的明前煎雪茶,跟易大夫学的手艺。”
十四便微微地笑了。
姜望道:“好茶!”
小饮一口,复赞道:“真好!太好了!天下无敌的好!”
十四拿来一只青翠色的玉竹茶罐,放到姜望旁边,眼角都泛笑:“带着身边喝。”
重玄胜大手一抓:“别啊,我都不够——”
只抓了把空气。
姜望把这只茶罐仔细收好,又问道:“告诉我罢,十四,咱们向来同一阵线——胜哥儿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十四笑着摇摇头。
重玄胜道:“杀了几个人。都是小角色。有什么好问的?”
“那也值得你亲自动手?”姜望问。
“气不顺,撒撒气。会有人理解的。”重玄胜道:“倒是博望侯出面维护李家,多多少少让人不安。”
姜望道:“天子不会在意这些。”
他又看向重玄胜:“你也不需要我来提醒。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重玄胜摊开大手:“我知道拦不住你,所以没有给你写信。我知道去鬼面鱼海域没有意义。所以没有去。”
“不想说算了。”姜望喝了一口茶,又赞道:“这味道真是不错!茶选得好,炒制手法更是出神入化。要是每天都能喝到,我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再夸也没有多的给你——”重玄胜蓦地转头:“十四,守住咱们的家当!”
十四本来探向储物匣的手,划了一个大圈,捏了捏自己的额发。
重玄胜这才看回姜望:“这回入宫,天子跟你说什么了?”
他又摆了摆手,补充道:“你们私人的话不必说,说说涉及李家的部分吧。”
姜望就把自己和天子关于李家的对答讲了一遍。
重玄胜靠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完,而后叹了一声:“龙川以前总说,他大伯是如何好,是怎样风流人物,以前总带他去哪里玩耍。他对他的大伯,还不算真的了解——李正书这样的人,若不是生在李家,现在也该封侯拜相了。”
大家都在侯府,大家都有大伯。但……
大伯和大伯,有时候仿佛是两个名词。
姜望点头同意:“李先生确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
“你没懂我的意思。”重玄胜说道:“若天子能够问鼎六合,李正书就是下一任相国。倘若不能,那么李正书就是他留给下一位皇帝的相国。”
姜望沉默了一会。
他本想继续沉默。
但还是忍不住道:“啊?”
重玄胜按了按额头,跳过这个话题:“天子提到我了没有?”
“他提你做什么?”
“你好好想想。”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出门就去中域,还是先回一趟博望侯府?——这算吗?”
“太算了。”重玄胜长舒一口气:“你姜真人确实是好用。”
“怎么?”姜望问。
重玄胜靠坐在大椅上,仰看穹顶,语气略有唏嘘:“于无声处听惊雷。东华阁里的这番聊天,是天子对李家的安慰,是天子对你姜真人的关心,也是天子对我的——劝勉。”
这番话要费点劲才能理解,姜望想了想:“你是说……对你的警告?你本来打算做什么?”
重玄胜闭上眼睛:“你不会想知道的。”
“恐怕是你不想告诉我。”姜望说。
“事情不会再继续了。没有什么说的必要。”重玄胜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暑气凌人,不如吃茶。”
“我也要劝勉一下你。”姜望乜着他道:“讲话清楚些,不要总是云山雾罩。”
十四安静地旁听着,清澈的眼睛里,也有疑问。
“有些时候讲不清楚。”重玄胜笑着对十四解释:“譬如我说天子对我劝勉,这就叫懂事,叫体天心。但我若像某些人一样,说天子是不是在警告我啊?这就叫心有怨望,非是良臣。往后可就危险了。有些升斗小民,讲什么都无所谓。你相公可是国家重臣,一言一行,都得费些思量。”
十四轻轻摸了摸他的肚子:“相公辛苦了。”
重玄胜用大手盖住她的小手:“能与你携手,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乐在其中。”
“你这样子真叫我心烦!”姜望把茶喝了干净,将空盏在茶桌上一顿:“爷滚了!路远事繁,不与你扯闲篇!”
说罢真个按剑起身,扬长而去。
“姜真人!”重玄胜在身后喊了一声,而后道:“此去山长水远,风疾路险,不知你能否一步登天?”
姜望拍了拍悬腰的剑:“你只需要静等。”
就此孤身出门。
这是道历三九二九年的盛夏。
一个名为“姜望”的青年,决定去中域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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