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同样如此。
许獬虽然和叶向高等人越走越近,但是在冯紫英看来,这并不代表未来对方就不能合作了。
江南这个利益群体内部一样有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士绅,商贾,内里固然有交织,甚至许多还兼具双重身份,但是随着开海大门已经不可阻挡打开,工商业崛起的势头无可逆转,那么以地主群体和海商乃至作坊主为主的这个工商业主群体的矛盾日后也不可避免会激化起来,日后究竟会发展成为什么样子,冯紫英还真的很期待。
和许獬说了一会子话,冯紫英便和练国事走到了一起。
“吏部才是君豫兄最适合的地方,君豫兄持身公正,做事大气,待人赤诚,小弟相信君豫兄定能在吏部大展宏图,……”
看着冯紫英滔滔不绝,练国事苦笑,“行了,紫英你就别在我这里聒噪了,你知道我本意并不是留在吏部,虽然在很多人眼里这里是最让人羡慕的地方,但为兄其实更愿意下地方或者到户部和工部去做点儿实事,我向齐阁老禀报过此事,但是齐阁老不允,……”
当然不允,冯紫英心中暗道,自己被“放逐”出京,这就只剩下练国事这个头羊了。
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们风头太盛,已经隐隐压过了永隆二年和元熙四十二年的前两科进士名头,加之前两科北地士人的表现远不及江南和湖广士人,所以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中的北人已经成为北方士绅心目中的中流砥柱。
而作为这一科北地青年士人两大领袖,冯紫英“走了偏路”,也才会引起北地士绅们的很大不满和不安,也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抨击声音。
现在若是练国事也下地方了?那朝中怎么办?无论是作为北地官员中的领袖齐永泰,还是北地士绅们,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君豫兄?我说的是实话?而且齐阁老在询问小弟的时候?小弟也一直认为君豫兄应当留在吏部。”冯紫英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坦然道。
“哦?”练国事微微一惊,看着冯紫英?“紫英为何如此认为?”
“君豫兄?小弟说一句托大一点儿的话,永隆五年之前两科,咱们北地士人表现不佳?无论是一甲还是二甲?君豫兄应该知道?许多人名不副实?很勉强?大家心照不宣?好不容易永隆五年这一科咱们北地士人出风头了,小弟不敢说天下英雄唯君豫与紫英耳,但不容否认咱们这一科已经相当于之前十年北地士人精华所在了,不管大章、梦章他们或者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你我二人一样也还稍显稚嫩?但是我们都成为了北地士人中新生代的希望?……”
练国事悚然动容?这个家伙还真敢说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话都能说得出口,被外人听去,没准儿就会被诬栽为大逆不道了?但后边儿冯紫英所说的话同样让他震动。
“大章和梦章比你我二人各方面都略逊,我若是离京,这京师城中咱们这一科总归要有人来扛大梁,也就只有君豫兄你来了。”冯紫英自顾自地道:“吏部地位重要无需多说,更为关键的是齐阁老在吏部好不容易确立起来的地位威望需要人帮忙维系,下一步齐阁老卸任吏部尚书,按照惯例,吏部尚书必定会是江南或者湖广籍官员来担任了,齐阁老固然还有一些影响力,但是这会是一个日渐消退的过程,而这期间还需要君豫兄勉力维系啊。”
这一番话说得练国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从未想过齐永泰把自己留在吏部居然还有如此意图,而冯紫英居然一眼看出了这里边的奥妙,这绝对不可能是齐永泰告诉冯紫英的,而只能是冯紫英自身品悟出来的,这个家伙悟性这么厉害?
朝中六部和都察院乃至内阁官员的籍贯安排一直是朝廷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安排,六部尚书侍郎加上都察院六个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再加上几位阁老,基本上要以北地、江南和湖广三大士人群体形成某种默契,其他诸如西南、两广都只能作为偶尔的点缀和补充。
当然这也不是一成不变,某些时候会随着皇帝的观感亲善程度和某一群体士人的优秀程度而有所变化,但是按照元熙三十年以后的地域色谱分布,江南、北地、湖广、其他,基本上会是按照四成、三成半、二成、半成的比例来分配。
就像是内阁五位阁老,加上六部尚书侍郎,通政司和大理寺主官,都察院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共计三十七人,算下来江南籍官员就该有十五人左右,而北地官员大概就在十三人左右,而湖广籍官员则在七人左右,其他籍则有二三人。
“紫英,……”练国事脸色复杂,看着冯紫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
“君豫兄是不是觉得很震动,怎么小弟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冯紫英泰然自若,“似乎有些背离了我们士人为官的宗旨,似乎有些过分执着于地域的利益和影响?”
练国事缓缓点头。
“君豫兄,我不这样认为。”冯紫英语气稍微放得平缓一些,“我这样看这样想的,无论我们承认不承认,朝中以地域和阶层为界限的影响力是真实存在的,最起码我们现在无力去改变这一切,或许我们以后可以努力去实现,但现在还不行,君豫兄,你承认吗?”
练国事面带苦涩,但是却只能点头。
“那君豫兄,我们为官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想君豫兄也应该就这个问题深思过无数次了,小弟也与君豫兄探讨过,那么今日你我即将一别,君豫兄会留在朝廷中枢,小弟即将外放到永平,这一别不说几年不能一见,但可能几个月不能一见倒是真的,不如推心置腹一谈,如何?”
冯紫英的提议让练国事奋然点头,“好,愚兄也早就希望和紫英开怀畅谈一次,先前你我之间的交流很多更流于就是论事,但今日或许我们可以把我们对大周的展望敞开来谈一谈。”
实际上冯紫英从在青檀书院读书开始,就开始有意无意潜移默化的对周遭的同学们施加影响,但毕竟他当时年龄太小,就算是崭露头角,仍然会受到许多同学的质疑和反对,像陈奇瑜、傅宗龙、薛文周等人,要论关系其实和冯紫英并不差,但是却因为冯紫英年龄、经历、出身等原因,他们并不太容易接受冯紫英的许多看法和观点,甚至包括许獬、范景文、贺逢圣、吴甡等人也一样,真正关系好却又愿意接受冯紫英的一些看法的只有练国事、方有度、许其勋、郑崇俭、王应熊、孙传庭等几人,而且程度和不同领域也不尽一致。
像方有度、许其勋是认同冯紫英的开海之略的,因为他们都是江南人,开海对江南的发展影响巨大,而江南繁荣了,对朝廷有益无害。
像郑崇俭、王应熊和孙传庭几人则是军事方面的,郑崇俭和孙传庭认可冯紫英对辽东防务的重视,认可对蒙古诸部未来的定位,认为大周现在心腹大患就是建州女真,而王应熊则赞同西南流土之争可能会引发不可测的大祸。
这些认可和赞同在不同方面和程度上会逐步形成心理上的一种趋同,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小群体小团体日渐形成的雏形。
这里边练国事应该是和冯紫英最契合的,相互认同度是最高的,而练国事也是冯紫英心目中各方面思想最成熟的,既不像范景文、吴甡那样略显偏激,也不像许其勋和方有度那样对自己一味崇拜,而且练国事在这一批同学中的威信也很高,可以说并不输于自己。
自己的威信是建立在自己不断发展和突出的立论观点和做事结果之上,而练国事则更多的是建立在与诸位同学日常相处对话沟通交流之上,或者改换一种说法,自己的威望是通过不断的成功来实现权威,而练国事则是通过情谊的交融来赢得大家信任。
这可以相得益彰。
“那君豫兄,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为官的梦想是什么呢?”冯紫英笑了笑,“君豫兄先说,还是小弟先来?”
练国事犹豫了一下,“那愚兄先来,愚兄的想法就是做一个清正廉明为君分忧的好官,当然这可能有些虚,紫英你也不喜欢听这等话语,那说一些具体的,那就是力求做到让朝廷对外能外御敌侮,内则百姓安生,……”
“君豫兄,你这还是还是很虚很大很宽啊,具体该如何做到呢?总不能就像现在这样亦步亦趋按部就班的做官吧?”冯紫英大笑。
他知道练国事恐怕也是想过的,但是要让一个刚刚在翰林院里打磨了两三年的修撰提出更具体更明确得治政方略,委实太难为对方了,而这却是自己的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