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师父,您的话我记住了。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在您面前,我怕永远都是鼻青脸肿的‘青’啊……”
这番对话就是康术德和宁卫民师徒比试的最终结果。
今天在折服徒弟的过程里,康术德这个师父,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没有咬牙切齿去痛斥宁卫民。
恰恰相反,老爷子还充分展现了他的包容。
包容到循循善诱,不厌其烦的反复启发。
包容到不屑于计较,只等到宁卫民觉得自己的理亏,幡然悔悟。
但恰恰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大度,把“理、利、情”融为一炉的以德服人。
才能真正使得宁卫民灵魂震撼,无言以对。
面对这样的师傅,宁卫民还能怎么样呢?
最后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字——跪!
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让他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和理由拒绝抄书。
他甚至为了曾想要堂堂正正做个废物的念头,而羞愧不已。
心中涌起了一股想抽自己二百个嘴巴,把惩罚加倍的冲动!
哦,天啊!
这太不理智了!
必须要冷静一下……
总而言之,随后宁卫民不但把自己找到的一对蜡钎,毕恭毕敬奉送给了师父。
而且也知错就改,不再毛躁,认真帮着康术德收拾起剩下的东西来。
努力克服浮躁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宁卫民好像一下就变得心明眼亮了不少。
很快,从放针头线脑的漆盒里,他就发现了一个已经快被蹭掉的印记,写的是“继古斋”。
从而让康术德推断出,这应是清代光绪年之物。
此外,宁卫民还在书页里找到一个香山秋景的书签,发现了上面留有沈从文的签名与题字。
这两件小小成果,都证明了他已经重拾细心和耐心。
康术德看在眼里颇感欣慰,于是夸奖之余,也就有了继续传授经验和心得的兴致。
打鼓儿打了半辈子了,老爷子的肚子里就是个杂货铺啊。
他的眼界早就不限于与文化沾边的东西了,所以经他之手,从写字台里挑出来的东西更多。
除了翻出一把略有破损的纸扇,一块用了一半的陈墨,一把油光光的算盘之外。
连一个脏了的八仙人儿,一副旧式样的眼镜,一大卷子的陈年白布也成了他的收获。
不过正因为如此,宁卫民才能从老爷子的讲述里,知道了更多从别处听不到的知识。
比如这何仙姑造型的八仙人儿吧,那就是京城过去独有的一种绒制品,今日已经很难再找到了。
由于是由绒鸟创新而知名的,所以这种绒制品就俗称为“绒鸟”。
据康术德说,这种东西是将真丝、蚕丝、麻纤维和人造纤维,成绒染色以后,在金属丝上加工制成的。
复杂的工艺总结成一句简单的话,就是“铜丝为骨、蚕丝为肉”。
在过去,这种绒制品的用途是很广泛的。
因为广义上,“绒鸟”还包括了绒制的花、虫、草、兽、吉祥字样、图案、花样儿、人物等。
像旧年月里,那些小孩帽子上那些艳丽的毛绒装饰品,女人们的头饰、婚礼聘嫁的头冠、京剧演员们的盔头、小壁挂、盆景、盆花,以及马、骡、驴等家畜头上的红绒球和装饰物,几乎都是这种东西。
特别是因为“绒花”与“荣华”谐音,佩戴绒花,暗含着荣华富贵的意思,所以爱戴绒花的人是特别多。
老爷子为什么要把这个八仙人当成个物件呢?
不是因为他喜欢这种工艺品。
而是因为他知道,像这种八仙人儿,曾是二三十年代东安市场风靡一时的玩物,属于“绒鸟”极为罕见的产品。
这是由京城最知名的绒鸟名家,有“绒鸟张”之称的张宝善仿造清宫的精品来制作的。
最关键之处,是用料和寻常不同。
果不其然,宁卫民按照老爷子的提点,扒开人物的衣服一查看,发现里面的金属竟然是已经氧化得近似于全黑的白银。
虽然用量不多,仅仅用于八仙人儿的骨架,可也能卖个二三十块的了。
至于那副老式眼镜的价值,在于它们是原来开办在西打磨厂“三山斋晶石眼镜店”的老货。
还是老爷子的话,所谓晶石眼镜,其实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水晶眼镜。
当年的“三山斋”是极有信誉的商号,水晶都是专门定点从原产地采购而来的。
比如无色透明的水晶石来自苏州,墨色水晶石来自乌兰巴托,茶色水晶石来自崂山。
因此,“三山斋”的眼镜质量绝对有保证,价钱也要比别家的贵上许多。
即使现在,这副眼镜要送信托商店去,想换个百八十元也是没问题的。
还有最后那一卷子陈年白布,其实也不是普通的布。
其实这是一种用苎麻以纯手工纺织而成的浏阳圆丝细夏布。
由于这种夏布以“织工精巧、质地特别细腻称雄于世”,明代就被列为朝廷贡品,所以打过去就卖得不便宜。
最起码,也是普通棉布两倍的价钱。
虽然是陈布,看样子放了至少二十几年了,可质量上没毛病,一点不绡。
它的颜色微微发黄,那不是搁置时间长了导致的,而是原本的“鸡骨白”
老爷子还说这东西,因手工制造特别麻烦,属于“产量少,价格高,陈旧衰老”的产品,早被工业产品取代多年了。
如今的商店里想买都找不着,今日能得到实在是难得。
正好用来做几身衣服度过这个酷暑,最为凉爽适人了。
对他来说,意外得着这些夏布,远比找到更多值钱的东西还令人欣喜。
其实这话,同时用在宁卫民的头上也差不离儿。
听老爷子念叨的这些事儿,对宁卫民来说,一样比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更觉得快乐呢。
第六百四十章 小银匣子(2/2)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