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广亮打开了岔,他很不喜欢小陶如此油嘴滑舌的调侃,跟知道宁卫民累了,生怕小陶惹他心烦。
但说实话,宁卫民心里却没有任何反感,除了听到市井腔调的亲切,也有说不出的熨帖。
毫无疑问,能让身边的人越过好,这也是他自我存在的价值之一啊,同样很有成就感。
所以他非但不介意小陶夸张的言辞,反而上车之后颇为兴奋,跟小陶一个劲打听这车的性能,俩人倒是聊得热火朝天,很是近乎。
别说,小陶的驾驶技术倒是没得说,他相当熟练地驾驶着汽车。
一加油门,就开上了刚落成的机场高速公路。
一点看不出是新手,倒是像极了老司机。
同时为了调解一下车里的气氛,他还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
也是巧了,此时此刻,打开的收音机里正好播送一首旋律优美,且大家耳熟能详的男女对唱歌曲。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
“我带着梦幻的期待,是无法按捺的情怀,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说出来谁能信?
居然是电影《搭错车》的插曲《请跟我来》!
这无论是影片名还是歌曲名,都是特别应景啊。
于是车里的仨人愣了一愣,随之集体爆发出畅快的欢笑。
不得不说,这种生活中发生的巧合本身就是一种幽默的段子。
而至此,宁卫民看着窗外崭新的公路,也不禁由衷发出了感慨。
“咱们京城的变化还真快呀。真是大不一样了。”
“您指的是这高速公路吧?这算什么呀!这么着,等您歇两天我好好带你转转,我记得您上次春节前回来好像赶上了大雪,哪儿都没怎么去吧?”
“好像是。”
“现在咱不是有车了吗?这下再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了。您想去哪儿转,就言语,我小陶随时恭候您的调遣。在您待在京城这段时间里,我就是您的专职司机了。”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不过我其实也没什么地方想去的,无非也就是公司——家,最多再去天坛公园转转。所以心意领了,你小子还是自由活动吧,不用惦记我这边了。”
“别介啊,宁哥,您这不会是嫌弃我手潮吧。我还跟您说,我都上千公里无事故了。稳当着呢,再说了,咱京城如今可出了不少新鲜的玩意。这丽都饭店,就有了您说的那种迪斯科舞厅,好像叫什么朱……朱莉安娜的,特招外国人。还有龙潭湖那边,听说第一个中日合资的游乐园也要开业了。您要家里待着闷了,烦了,难道不想去看看?我跟您说,如今京城可是一天一个样,您要是在家待个个把月不出门,兴许可就落伍了……”
小陶把车开上高速路开始加速,他好像是为了显示高速公路的平坦,又像是在显示他的驾车技术。
这辆白色的菲亚特126p像箭一样,直奔东三环插去。
拉着三个大老爷们外带两件大行李,居然也跑到了八十多迈,一点不费力。
而当汽车一到了东三环,宁卫民就觉得,一向爱夸张,喜欢吹牛的小陶,这一次可并没夸大其词。
三环就像个大工地,正在建设中的公路和高架桥就不用说了。
等到穿过三环进入东二环,以建国门桥为中心附近的地段,各种待建和正在建设的工地更是连绵不绝,好像处处都在开工。
而凭着记忆中的印象,宁卫民知道这些都是未来的高档写字楼和饭店。
结果更没想到的是,小陶这家伙半截还改道了,居然自作主张要把车开到地安门去,声称要在一个新开的大馆子给宁卫民接风洗尘。
“等等,你小子要带我去的地方,它不会是……不会是明珠海鲜吧?”
宁卫民脑子灵光一闪,忽然就想到了这个答案。
万万没想到居然被他猜了个正着,小陶和罗广亮都惊讶极了,几乎同时开口。
一个说“怎么?你一直在国外,居然也知道这儿?”
另一说“是啊,他们家刚开没多少时候啊,宁哥您总不会告诉我,这家店的名气都传到日本去了吧?”
知道,当然知道,怎么不知道啊?
宁卫民知道这家饭馆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只是因为这家店太黑了,是京城有名的“三刀一斧”之首。
是京城人所皆知,八九十年代京城消费最贵的四家酒楼之一。
这四家酒楼,分别是地安门东边的明珠海鲜,景山旁边的大三元酒家,原骡马市大街东方饭店北边的肥牛火锅,还有一个新街口豁口的山釜餐厅。
京城人幽默,不直接说这四个馆子价码高,就用刀、斧隐喻。
意思就是说去那儿吃饭能狠宰您一番,得大把大把花钱,那简直是刀刀见血,一斧露骨,吃顿饭如同在身上割肉。
至于说这第一刀为什么非明珠海鲜莫属?
主要是因为在这年代吃海鲜是个牛的不能再牛的事儿。
明珠海鲜的老板是个港城人,叫张万洪。
他对京城餐饮最大的贡献,就是将港城餐饮服务模式带到明珠海鲜。
过来人都知道,还是国营餐馆当家的日子里,下馆子不让服务员骂已算不错了。
而明珠海鲜服务的特点是主动为客人点烟倒酒,微笑服务,这三点足够令顾客高兴。
加上六七个正宗粤菜厨师做出正宗口味,跟当时京城的餐馆形成极大的反差。
因此开业后一炮而红,名震京城。
但问题是宁卫民又不是没见过海鲜的主儿,他在日本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玩意。
所谓服务好,这明珠海鲜还能有日本人的服务好?
他又何必跑这儿当冤大头来,于是立马阻止。
“小陶啊,我承你的好意。可真是没必要,这家店我确实知道,他们家老板是属孙二娘的,就差把人剁成肉馅包包子了。宰人,宰得厉害。咱还是算了,不上他的当。换个地儿吃去吧。”
哪知道小陶还挺好面子,“不,不用,宁哥,你别替我省。我还没跟您报喜呢,咱那三轮车的买卖太赚了。我和三哥托您的福气,又大赚了一笔。一顿饭而已,再贵我们也请得起啊。您甭管了,反正不会让您花钱。”
瞧这话说的,这家伙是真实在也真楞啊,宁卫民是好气又好笑,
“怎么着,非让我把话说明了是不是?常言道,办事不由东,你累死也无功啊。你要请客那就得我高兴是不是?我还告诉你,海鲜这东西我在日本都吃腻了。现在就想吃点京城的味道,吃点家常菜。你要真替我着想,就听我的。先带我去澡堂子泡个澡,然后咱再去康大爷的大酒缸来碗面,这比什么都强。何必便宜外人,吃这三刀一斧的亏啊。你挣钱再容易,也没必毫无意义的往外攘啊,对不对?”
别说,这话一说管用了。
小陶也琢磨过味儿来了,讪讪然有点不好意思。
然而就在他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时候,罗广亮这个比他更实在的主儿也插了句嘴,结果一下让宁卫民的这张脸也烧上了。
“哎,不对吧?卫民,不是说是四刀一斧?怎么你说的是三刀一斧呀?”
“嗯?四刀一斧?不会吧?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三哥,要不你说说看。我看我拉下了哪个?”
“好吧,这头一把刀,当然就是你那坛宫饭庄,这第二把刀,才轮到这明珠海鲜,这……”
嘿!你就说,问这一句多余不多余吧?
天知道,宁卫民有多恨他自己这张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