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七五 今时不同往日(下)(2/2)
作者:我是蓬蒿人
    “那便注定不可能透彻理解何为公平正义。”

    “何谓公平,何谓正义?”

    “公平是克己,正义是奉公。”

    “神使此言一出,天下人岂不是都理解了?”

    “未必真的理解。就算理解,便能做到吗?”

    “一定做不到吗?”

    “你能做到,你确定别人也能做到?”

    “这......”

    “别人做不到,自己一味去做,吃亏的就是自己。”

    “此言有理。”

    “自私是人的天性,享受是人的本能,有此二者,公平正义无法实现。”

    “有简单的吗?”

    “有。”

    “是什么?”

    “善。”

    “有多简单?”

    “理解起来简单,做起来也简单。”

    “何谓善?”

    “一饮一啄为善,一粥一食为善,一笑一言也可是善。”

    “善很容易做到?”

    “富甲一方者,施舍乞丐一个铜板,有多难?比克己奉公难吗?穷苦人家给口渴路人一碗水喝,有多难?比捡到一锭金子交公难吗?”

    “这......神使大智!”

    郭淮击节大赞,忍不住起身离座,向赵玉洁拱手一礼,以表受教。

    他并不完全认同赵玉洁的话,但其间的精妙之论,已是足以让他佩服对方。

    张京听得是如痴如醉又精神焕发,末了摸着下巴眉开眼笑:

    “本帅现在终于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征伐天下的枭雄明主,都绝口不提什么大同世道,而要以仁善为旗帜了。神使高论,本帅茅塞顿开。”

    赵玉洁收敛神色,低头合十,庄严而平静地道:“无量神光。

    “愿神光所照之地,善德存于每个人心中。若得如此,人间即便不是神国,也当是一方净土。”

    张京站起身,学着对方双手合十,摆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愿金光神能度化世人,他日若本帅君临天下,当奉神教为国教!”

    此时此刻,他意气勃发胸怀敞亮,看清了自己身前的方向,也终于有了跟赵氏拍案的底气!赵氏让他不得进攻河阳的命令,他可以抛诸脑后了。

    赵玉洁起身还礼,不悲不喜:“廉使仁善,功德无量。”

    赵玉洁用几车粮食的代价,不仅让冤句县成为神光照耀之地,也完成了金光教身份的华丽转变,从这一刻开始,金光教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

    只是,当她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回张京的礼时,眸底却有一抹隐藏极深的嘲弄与讥讽。

    末了,张京问赵玉洁:“不知神教眼下拥有多少信徒?”

    张京选择跟赵玉洁合作,是因为认可赵玉洁的智慧,看到了神教的潜力,知道这对他的霸业帮助极大。

    作为一方诸侯,张京征伐四方的手段很单一,大军攻打而已,费时费力费财还费人。

    而若是通过尊崇神教获得神教信徒的认同,很多战斗都能轻易解决,很多地方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能够驱使的力量也不再局限于大军。

    这是张京最看重的,相比较而言,金光教目前的信徒数量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笃信金光教必然快速壮大,所以这个问题等到了现在才问。

    赵玉洁的回答让张京怵然一惊:“已过百万。”

    “怎么会这么多?”张京大感匪夷所思,很怀疑这是赵玉洁信口胡诌,借此彰显自己实力不凡,“据本帅所知,神教出现不过短短几年。”

    赵玉洁道:“神教能快速壮大,根本是因为神光无量,而直接原因则是各地兵祸连连、烽火不休,受苦受难朝不保夕的人太多。”

    兵祸之下,最遭殃的当然是平民百姓,但如刘晃、张有财这种地方大户,也难免一日三惊,经常面临被大军吞噬的危险。

    张京哑口无言。

    这好像是在嘲讽他们这些节度使穷兵黩武,为一己之私置天下苍生于水火。

    无论如何,今日这场会晤,张京跟赵玉洁都收获满满,各自十分满意。

    日落西山之时,赵玉洁婉拒了张京宴请的好意,离开了节度使府,张京跟郭淮一起将其送到大门口。

    夕阳金黄的余晖洒在街旁的坊墙上,灿烂绚丽,眼看着赵玉洁汇入人流,在光影粼粼的长街中渐行渐远,张京生出许多感慨。

    赵玉洁孑然一身的来,孑然一身的走,形单影只,孤零飘忽,如秋风中的落叶,寒冬里的雪花,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格外超脱,又无比脆弱。

    她明明看着不食人间烟火,仿若世外高人,却偏偏又在做着入世的事,反手间左右一镇兴衰,步履中影响天下风云,一举一动都有百万之众云集景从,强悍得犹如参天巨兽。

    “天下竟有这等奇人,实在是让我辈汗颜无地。”

    郭淮文人骚气发作,目视着人海摇头晃脑的感叹,“尘世如潮人如水,名利富贵惹人醉,皇图霸业转头空,可叹江湖几人回。”

    张京瞥了自己的谋主一眼,不怎么乐意对方这番消极的感慨,不过文人骚客自古如此,他也懒得多说什么,况且他心中并非没有相似的感叹。

    谁能想象,眼前这个光芒万千的神使,曾是一个吃不饱饭的乡野丫头?

    谁又能知晓,这个历经浮沉的女人,挖空心思四下传道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曾位极人臣富贵荣宠,她曾跨过山川掠过人海,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已飘散如烟,立足山巅,置身谷底,千锤百炼,她倒下过,最后都站了起来,富贵与困苦无不让她受益良多,而今,她再次踏上了堂皇之道,大步向前。

    她会走向何处?

    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心是怎样的?

    在外人看来,凡此种种皆为谜团。

    “廉使,这个昔日的赵氏叛女如今的金光教神使,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郭淮一通感慨之后,转身问张京。

    张京轻笑一声:“这种人不必用好坏来划分,关键只在于是敌是友。”

    说到这里,他挥了挥手,“她赵氏叛女的身份要尽量保密,今日见过她的人都得下封口令,我还不想让赵氏这么早知道我跟他们的叛女联手了。”

    郭淮点头答应。

    长街尽头,负责接应的小蝶等到赵玉洁走过身前,迈步跟了上去。

    赵玉洁将跟张京会晤的情况,简单跟她介绍了一番,算是宣告事情成功。

    小蝶知道赵玉洁此行必然成功,她从不怀疑对方的实力。

    当然,她也是普天之下,唯一知道赵玉洁真实打算的人。

    跟在白衣胜雪的赵玉洁身后,穿梭于好似没有尽头的匆匆人流之中,看着如血夕阳在挂在城楼的飞檐上,让一方城池明暗交错光影并存,小蝶略感恍惚。

    群雄如草芥,神使不曾正眼相看,诸侯如牲口,被神使任意驱使,倘若这天下是一道棋盘,众生皆为棋子,那么有资格与神使坐而对弈的,世间唯有一人。

    他们的棋局未来会是什么样?

    在未来,他们还会不会是敌人,会不会是对手?

    如果是,他们之间是否会有胜负?

    谁能成为胜者?

    ......

    旬日之后,郭淮带着张京的军令,亲自来到冤句县。

    他向冤句县百姓宣称,忠武节度使张京得金光神在梦中教诲,深感冤句县百姓深受兵祸之苦,悔恨不已,次日得见金光教神使,一见如故,又闻神教教义,醍醐灌顶,遂皈依神教。

    为解冤句县黎民之倒悬,本着仁善之念,节度使与神使商议后,决定将留在曹州的那部分兵马撤回本镇。

    既然节度使已经是神教之人,那么神教信徒皆为手足,节度使在汴梁境内划出了一片区域,用于收拢冤句县城外的流民,他们只需过去就有耕地可种。

    ——中原兵祸经年,百姓死伤无数,许多田地都荒芜了。

    此言一出,冤句县满城沸腾,纷纷大赞张京仁善,转头又聚集在一起,虔诚向站在城头的白衣神使跪拜,齐声吟诵无量神光。

    义成节度使耿安国,见张京彻底退出了曹州,不仅没有趁机攻夺冤句县,反而也撤回了兵马。

    原来,耿安国在跟张京沙场交锋的时候,青州的平卢军节度使王师厚,联合兖州防御使集结重兵,已经开始威胁郓州州境,耿安国无力两线作战。

    乾符末年,耿安国以下克上夺取郓州的时候,曾将缴了械的数万不愿归顺他的官军驱赶出境,让他们流落到了兖州、青州一线,给王师厚与兖州防御使造成了不少麻烦。

    眼看耿安国跟张京开战,师老兵疲,他俩怎么会放过大好机会?报复是一方面,趁机攻占耿安国的州县,扩大自己的地盘才是核心诉求。

    金光教在齐鲁之地也有信徒,消息灵通,张京面前横着一个耿安国,无法及时得知更远处青州、兖州的情况理所应当,所以这事得以被赵玉洁利用。

    事后,张京并没有怪罪赵玉洁,反而相当高兴,因为经过此事他确定了,金光教的信徒真的是遍布各地。

    张京跟赵玉洁联手之后的第一件大事,是谋划夺取河阳节度使的地盘。

    对河阳节度使,张京是痛恨已久,对河阳之地,他更是早就垂涎。

    金光教不杀人,也不做违背教义的事,他们只行善积德,故而神教在河阳的信徒不可能拿起刀兵,去攻杀各个城池的守军,跟张京的大军里应外合。

    帮助张京拿下河阳,金光教有它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