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木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察拉罕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大道法则的力量,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命运的荒诞与戏弄:
“修行者领悟大道法则天地至理,改变自己契合于天地大道,而后方能成就天人境。这,就是天人境的门槛与奥义所在!
“王极境所谓的堪破天地人,说到底是人世间的天地人,立足根本是‘有为’,故而王极境是人世间的王。
“修行者修至王极境后期,人世间的道路已至极处。
“王者之上是‘无为’,即不再追求人世间的作为。所以天人境要打破人世间的界限,抛开功名利禄、宏图霸业、俗世道德的束缚,放眼更加广阔的宇宙洪荒,融入更加广阔的天地。
“天人境,不再独属于人世间。
“不独属于人间,方能得超脱,故而能得超脱。”
话至此处,元木真的声音戛然而止。
察拉罕怔怔出神,思绪百转,脑中一片混乱。霎时间有一道闪电劈落,令他在浑浑噩噩的时候,脑中能有一丝神清气明。只是这缕清明太小太远,他还把握不住,也琢磨不透。
有那么一瞬间,面对天元可汗的右贤王,以为对方会接着问一句:你可悟了?
然而元木真没有这样问。
他只是背过身去,再度面朝雪山之巅的天地。
好半响,察拉罕满嘴苦涩,颇有些懊丧地道:
“大汗,修行者的一路修行,都是在追寻大道,并且因为阶段性的答案能够得到阶段性的收获,辅助修炼之法,能成一时之境界。
“可是大汗,大道法则在根本上到底是什么?天地至理的本来面目究竟又是什么?”
元木真简简单单地道:“宙宇存在的原理,世界运行的规律,生灵繁衍的依据,大到斗转星移,小到花开花落,皆为天地至理,皆在大道法则之中。
“修行一途到了后期,修炼的便是修行者与世界的关系。这也是修行存在的道理与意义。
“察拉罕,每一段旅程都有起点,也都有归宿;我们从黄土中来,终将回到黄土中去——这,就是全部。”
察拉罕张嘴无言。
他沉默下来。
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长舒一口气,甩开了杂思,守住了心神。
他问道:“大汗,如今南朝三家争霸,三方各有王极境后期,且赵宁那小子在此境停留时间已经不短,以他的天赋,风云际会之下,大汗觉得他能否在中原逐鹿之战中,觅得契机成就天人境?”
比起天人境的玄妙境界,亦或者说超脱人世间的“无为”大道,刚刚成就王极境后期的察拉罕更加在乎的是人世间的“有为”,是天元王庭的大敌会变得如何强大。
察拉罕相信,眼前的元木真并未完全不在乎天元部族的雄图霸业,依然是天元王庭的可汗。
至少目前还是。
元木真如风一般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道:“纵观晋朝的革新战争,可见赵宁对人世间的心思太重,画地为牢之下,如何能得超脱?”
闻听此言,察拉罕心头大喜。
他接着问:“那魏氏魏无羡,杨氏杨佳妮,他俩是否有可能成就天人境?”
这回元木真没有立即回答。
他沉吟着,似乎在借助自己的功法推演天机。
半响,元木真道:“能与不能,终究是要看他们自身的造化。”
察拉罕禁不住一阵心惊。
元木真这话的意思是,魏无羡与杨佳妮是有可能成就天人境的!
元木真接着道:“三人之中,倒是杨氏那小丫头心胸豁达,为人纯粹,束缚最小,成就天人境可能最大。”
这番推断出乎察拉罕预料。他没想到杨佳妮成就天人境的可能,竟然比赵宁还要大。
“多谢大汗今日教诲,臣下告退。”
察拉罕今天来见元木真,且对方愿意见他,是因为他刚刚成就王极境后期,两人之间必有一番交谈。如今元木真提点了他天人境之事,他虽然没有领悟太多,却已心满意足。
“察拉罕,下去之后勤加修行,眼下王庭这场风波,是你堪悟人间道理的绝佳机会。堪破了人间道,才有可能临近大道。休要让本汗失望。”
元木真虽然没有回头,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股“你早日成就天人境”的意思。
察拉罕不知元木真的深意,只以为对方是器重他,且没有忘记自己“天元可汗”的身份,受宠若惊之下连声称是。
察拉罕离开后,元木真依然矗立在雪山,良久未曾挪动分毫。
元木真抬头仰望长空,目光如同穿透气层,看见了天外世界,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无声叹息。
天人境,天人境,这人世间就不该有天人境。
天人境若是真的超脱了人世间,不再在乎世间种种,那么世间劫难说来便来,届时就远不止是生灵涂炭那么简单。
大道无情,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洪水面前人与草木殊无二致。
元木真眼中的天穹,湛蓝如洗碧波无际,但无论盛明的天光如何遮掩,星辰亦并非完全不可见。
“赵宁,你还是不要成就天人境的好。你若成就天人境,这份力量可就断难控制。你若真是为世间百姓着想,就消了这份心思。”
他心里的这番话虽然不无语重心长之意,但注定只能在心里想想,不可能说给赵宁听,说了赵宁也不会听信。
所以他宁愿成就天人境的是察拉罕。
自己人怎么都比敌人好控制得多。
日月更替间,元木真脸色忽明忽暗,眼神不断变幻。
每当红日喷薄,他身上便生出渊渟岳峙般的雄主之气,仿佛又回到了国战期间,降临汴梁俯视宋治之时。
每当皓月当空清辉洒落,他的气度便内敛到了极致,整个人犹如一座冰雕一片雪花,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如是往复,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