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只能复生一个人?”
思维挥散显示着一份报告的光浮窗:“专家组的最终决定,我也是这个意见。”
曦明对名额限制有所准备,但如此珍奇,还是出乎他的意料:“阿尔法小行星的铉矿,应该够用。”
“次数是够,问题是阿尔法小行星是一个幸运,我们不能总期望幸运。系外星系离我们太过遥远,无法预知何时再能获得能源,意味着当世只能有一人享受‘时空计划’的科技成果。要知道,一旦生命停止,气态能量会随之消散,即使留有固液态能量的结构信息模板也无计可施。为此,五十年左右,我们就要开启一次复生窗口,现在的次数只能保证延续,无法满足普及,只有让复生的火种传下去,我们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办公桌上开着一株芳香馥郁的郁金香,思维为它摘下一片枯叶:“唯一性意味着残酷性,信息模板的采集,同样只能在一人身上实施,防止采集者之间,因未来能源稀缺而发生争端,甚至残杀。”
曦明沉默一阵,问道:“复生人选定下来了?”
“还没,你有什么想法。”
“中和可以吗,或者……雨城。”曦明谨慎地捕捉着思维眼里的讯息。
“中和是个不错的人选,价值观很正,又谙熟整套技术,当初顾端也是这个意思。雨城在计划中的作用不言而喻,按理说也无可厚非。”思维停顿了几秒钟,“但目前看,两人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怎么?”
“中和被社会派视为眼中钉,被排除在计划之外,名义上已毫无关联。雨城威信不够,无以服众,还存在避嫌问题。我也考虑过其他人,都难以平衡各方面意志,不利于两会及政局发展。”
曦明踌躇地问:“就没有合适的?”
思维看着他,神态自若地吐出一个字:“你。”
曦明大吃一惊,急忙摆手:“不行,太出格了。”
思维神情严肃起来:“你听我说。‘时空巨梭’的启动码,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砝码,有了它,德仁他们才被迫将复生选择权交出来,可以说,这是建平用生命换来的,我们必须慎重。但现在的形势并不乐观,庆功会后,孔令宇声望空前高涨,俨然新一代民族英雄、人类偶像。我们虽有心理准备,实际情况还是超出意料,这也是德仁高明之处。复生人选最终是要经过世界儒联投票表决的,我们必须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方案,才不至于丧失先机、功亏一篑。更重要的是,复生的这个人,不仅是延续生命的问题,无论资历还是地位,他对于接下去的任何时代而言,都将是跨越性、史诗性的,肩负着民族乃至人类未来领袖的重任,只有你能胜任。”
曦明起身边踱步,边摇头:“还是不行,别人还不认为我是以公谋私、贪生怕死的小人!”
“确实是把双刃剑,不算上策,也非万全之策,但起码不是下策,而是合宜之策。”
“你说说,你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致中和——你我的理想。”思维指了指他,又指着自己,“我的推举不是为了你个人,而是基于文明命运的大局,有利于核心价值的传续。人类文明发展至今,价值观极其多元,拿两会高层来说,孔德仁主推道家,孟凡学倾向圣教,冯国为立足于西方思想,杨致理持的是旧儒礼教,就算与我们观念最贴近的程贯一,也坚持抵制‘中西合璧’的信仰路线,在东学领域画地为牢。饱学之士尚且如此,民众何尝不是。
应该说,价值观多元不是坏事,问题是我们的价值观已经多元到混乱的地步,扭曲到惑众的程度,偏离了人性与社会发展的根本。尤其对宗教信仰的绥靖,对极端思潮的妥协无疑是致命的,将导致正信建树不了了之,文明进步无疾而终,这是我们最应担心的问题。未来是漫长而复杂的,我们要把中和这面旗竖起来、立下去,信仰这个基座不能动,政权这根旗杆不能倒,你要防止两会蜕变,抑制内忧外患,使命绝不轻松!”
曦明品味着他的话:“你说的我同意,但靠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思维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你看天上的云,它们是水蒸汽遇到凝结核的产物。如果没有凝结核,水蒸汽会散漫在大气,无法附着聚集形成水滴,更无从依靠重力降落下来,我们就不会有**雾雪,地球只是一片不毛之地。
自古以来,英明的领导者是太平盛世的保证,比如唐太宗对于贞观,汉天子对于文景。他们的地位及影响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可以不断形成聚集效应,将功业进行到底,实现文明的共同理想。未来有你这颗文明‘活化石’、政治‘定盘星’,以中和为根本的两会,以儒学为道统的中华,比其他政治力量、信仰集团、社会形态具有越发明显的优势,并随时间的推移,终将化为胜势。”
曦明停下脚步,坐回座椅:“你呢?你不是也可以?”
“做领袖,你更适合,咱俩从来如此。”
曦明望着他,脸上泛起一阵凄凉:“思维啊,都说长生好。可你想想,你,天行,贯一,乃至樊玲,中和,雨城……一个一个,一代一代,都会从我身边离去。这里的苦,我要一一承受,算是幸福吗?你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世界上,真有意义吗?”
思维长叹一声,动情地说:“我能理解。你要经历的,是所有人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人生成聚散,此事古难全,我们走了,还会有一批批的后来人,你将帮助他们走向长生,这是幸福的;你更成为人类文明的见证,是我们每个人乃至整个时代的代表,并将信仰追求、理想精神传承下去,这是最崇高的意义。”
“让我想想,咱们都再想想。”
送走思维,曦明心绪复杂。办公桌上有一张旧照,是他晋升大学校长的留影。那时的他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现在皱纹慢慢爬上额头,白发不断疯长,自己却对不可遏制的趋势无能为力、不敢细想。是啊,只有年过半百的人,才能体会时光的宝贵,懂得岁月的无情。
时空碾过一代代人,将活生生的岁月变成后人品阅的历史。老去的朋友,旧时的照片,都在惊醒着我们青春的记忆,这一切恍然如梦。
曦明知道终于轮到自己衰老了,而且朝发夕至、速度惊人。繁忙的工作蚕食着他的精力,尤其近几年,他每次在镜子前都会加深一些自卑感,总是忙完洗手之类的琐事,便匆匆离开,不愿多看镜中的模样。曦明也不再热衷同学聚会,他们渐渐增多的白发和皱纹,会不经意地提醒着时间的年轮。是的,他们这一代人已青春不在,在时光的轮盘上,接替着上代人的位置。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没有人会喜爱衰老与死亡,曦明也一样。人类打破时空、逃离死亡的梦想,竟有可能落到自己身上,这几乎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曦明此时五味杂陈,既有无名的忧虑,所谓高处不胜寒;又有深深的自责,他想到最多的是雨城。雨城是他生命的延续,可自己的生命无限延续后,人伦、人性上该如何对待,这种未来世界的问题,没人给他答案。
曦明忽然感到一种惶惑的孤独。他走到窗前,刚才晴空万里的天际,已是暴雨倾盆,他挥手打开所有的窗户,让狂风卷挟着雨水猛扑进来,打它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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