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妈妈被“活”埋了(1/1)
作者:不老顽童
    奶奶笑了,豪爽地说:“切!这算啥儿?俺当妇救会主任那阵儿,给八路爷往阵地上送饭,那些小鬼子俺都不怕,还怕惊马?儿呀,你是知不道,那小鬼子可凶着哪!一个个吡牙咧嘴、呜哩哇啦怪叫,疯了地往上冲,起先俺还真怕他刀枪不入哪!后来俺一看,不管他咋叫唤,八路爷奋起神威,一刺刀捅进去照样躺下!大刀砍下去脑袋照样掉!俺也不怕了!俺就帮着给八路爷递手加榴弹,八路爷让俺下去,俺不下,俩儿八路爷架着俺下去,俺就把头发藏到帽子里又偷着跑回来!俺不像你,打个二狗子刚上去一炮弹就给轰回来!”

    说到这儿,爸爸不好意思地拦住奶奶,说:“娘,您看您,我那不是给炮弹皮崩断腿了嘛,当着孩子别说这个。”

    奶奶笑了,说:“是啊,这会儿知道臊了,不是娘砸锅卖铁给你换好吃食,还杀了家里的老母鸡供养你,你哪能好那快?哪能跑到这儿来弄出这一大家人来?那会儿你要是重回部队上这会儿不早是解放军的大军官了?”

    “是啊娘!多亏您了!没您儿早就没了!不过不是儿不想回部队,儿怕儿的腿连累部队上人。”“唉!说这干啥儿?娘知道。那弹片还在腿里哪!跟着部队有个急行军的咋怎?俺还说那俩八路爷架着俺往下走那回,俺说,放下俺,俺自己走,你俩儿快回去打鬼子!俩八路爷以为俺真的走了,又回去打鬼子了。俺好容易见阵仗,哪能这么走哩?眼盯着八路爷走了,俺从烈士身上找了顶帽子,把头发掖进去,脸上抹了两把土,又偷着跑回来,还帮着八路爷递手※榴※弹,拿石头砸小鬼子,到了看着八路爷把小鬼子打跑了,八路爷打胜了发现了俺,一劲儿夸俺是啥戴着头巾的汉子!”

    “不对!奶奶,那叫巾帼英雄!”我觉得奶奶越来越亲了,忍不住把我从小人书里看到的词儿告诉了奶奶。

    “对对,俺大孙子说的对,八路爷是这样说的!巾帼英雄!俺说咋别嘴呢?还是俺大孙子有文化,这么小懂这么多,将来准出息!对了!就是这拦惊马的本事还是八路爷教俺的。那会儿,一匹鬼子的大洋马让八路爷的手※榴※弹炸惊了,跑过来乱踢乱跳,差点伤了人,一个八路爷就那样跳上去,抱住马的脖子,咬住马的耳朵,立马它老实了。八路爷说,这马啊耳朵上的血管多,咬得它疼就熊了!”

    这一路啊,我和奶奶越唠越多,越唠越亲,乍看上去,我和奶奶不像坐在棺材头上给妈妈出殡,倒像祖孙俩坐在热炕头上唠家常。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平时是不这样“话痨”的,也从来不表白自己,那天说得这么多,是怕她儿我爸爸和她大孙子我太伤心,没话找话转移我俩儿的注意力。爸爸的伤心是没办法转移的,至于我倒不用,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那会儿的孩子都这么傻,大人那么一说,我就真的以为妈妈确实是困极了躲到木匣子里睡觉了。

    可是,好景不长,路边又有了人,耳畔似乎听过路人在说:“啧啧,这么小,妈妈就没了。”“是呀,真惨!多好的孩子……”

    我听不懂那些大人们说的什么,但,我知道我的妈妈还在,记得早晨往木匣子里放妈妈时,我拦着不让那些人放,我觉得木匣子里那么阴冷,那木匣子打得太急,木头都没干,匣子边上还挂着白霜,妈妈睡在里面一定很不舒服。爸爸不让我拦挡,对我说:“军儿别闹,妈妈太累了需要睡觉……”我得听爸爸的就不拦了。可是,我还是弄不懂:妈妈睡觉就睡呗,爸爸干嘛哭呢?那么大的人当着那么多人抹眼泪,也不知道害羞?再说,我也没闹呀?木匣子里冷冰冰的,妈妈穿得也不多,在那里能睡着吗?我就是不想让妈妈冻着,想拉她出来回家睡,怎么就闹了?

    那会儿,我拗不过爸爸没法拦,便捂着脸干打雷哭得昏天黑地的,想吵醒妈妈,妈妈就是不醒。这让我心里很奇怪:妈妈今天怎么啦?以往我一吭叽她就会把我搂进怀里,一边抚摸我的头发;一边轻声细气的说:“军儿乖,妈妈的大宝贝不哭了……军儿乖,妈妈的大宝贝可听话了……”要知道,我妈妈比我爸爸大三岁,她32岁上才有的我,在她眼里我就是她的心肝儿。

    现在,我听到那些大人的话,心想:你们知道什么呀?啥叫妈妈没了?我妈妈还在呢,就躲在木匣子里睡觉呢,她以为我不知道呢?一会儿她睡醒了我就喊她出来给你们瞧瞧!这么想着,这一早晨闹的累乏劲上来了,这会儿在奶奶怀里也不冷了,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里妈妈抱着我摇啊摇舒服极了。突然,妈妈变了,变成头戴屁帘儿帽的日本鬼子,吡牙咧嘴的冲我笑,吓得我心里直激凌,想醒又醒不过来。耳边传来奶奶的声音:“大孙子,快醒醒,到了!”恍惚中,觉得被人抱着离开了车放到了地上。等我睁开眼睛,只见许多大人正用绳子抬起里面睡着妈妈的木匣子,往一个挖得很深的土坑里放。顿时,我的困意没了,推开爸爸按着我磕头的手,猛扑到拿着铁锹朝坑里扔土的那几个大人跟前,拼命地抢他们的锹,他们不给,我就踢他们、咬他们,大声的喊:“妈妈、妈妈!快出来啊!他们要活埋你啊!”大人们做的让我想起件事:一年前的夏天,我去“王家公园”玩(关于王家公园我后面还会提到,这会儿救妈妈要紧没时间说),水坑边上抓到只小青蛙,我想知道它会不会冬眠,就挖了个坑把它埋进去,几天以后我再把它挖出来时,小青蛙死了,让我伤心了好几天。现在他们要埋掉我的妈妈,那她不得也像小青蛙一样死掉吗?我抢不下大人的铁锹,就让爸爸去抢,爸爸却一把拽住我,吼道:“军!别胡闹!让他们埋!”

    我怕极了,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脸变得那样可怕,它扭曲着、泛着青色,上面还滚动着晶亮的水珠。爸爸啊爸爸,你怎么啦?你干嘛阻止我啊?你是她的丈夫啊!你干嘛让他们埋掉你的妻子我的妈妈啊?你不知道这样她会死的啊?爸爸,我恨你!这张脸直到一年以后才渐渐从我的梦里消失,却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妈妈就这样被人一锹锹埋掉了,更让我怪异的是:奶奶竟然也没有阻止那些人,却紧抱着我不放,她打过小鬼子,还拦不住那些人吗?她干嘛不拦啊?她是我爸爸的妈妈,要是她说话爸爸一定会听的,她干嘛不说呢?竟然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埋掉我的妈妈?!

    那天,从那片布满土堆的荒地回来我便发起了高烧。后来,姐姐对我说:那几天几夜,我高烧不退,不停的呓语连篇,要妈妈的哭喊声吵得大人们心都碎了。我一哭带得六岁的妹妹也哭;小弟刚三岁,他屁事儿不懂,哭还是会的,我们吵得他睡不好觉,就也跟着哇哇大哭。奶奶看着我高烧不退,没听爸爸的,偷着半夜里跑到乡下,扒开积雪,给我找回了一些野草叶子,又是煎水喝,又是外洗,这才好了。可是,我却发现生活和从前不一样了,总是感到家里很空、很空……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从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埋掉我妈妈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轨道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今后等着我的会是怎样的生活呢……谁能改变这一切呢?谁能接住掉向深渊的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