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偷了一把自己(1/1)
作者:不老顽童
    那天夜里天儿出奇的好,月儿光光,照得大地像泼了水银。

    我躺在土炕上,反来复去睡不着,肚里像给谁装了八只蛤蟆老是在“咕咕”的叫。看看睡在身边的哥们儿,已经睡得死沉,好像把他们搬走都不会醒。

    已是夜里11点多了,我脑子里仍在过电影,白天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

    白天,队里让我们清修水渠,工分标准是每二十米一个工,要求清梆亮底,底下没有浮土,边上排出渠道。什么叫清梆亮底呢?没在乡下呆过的不知道,清梆说的是渠边要削去一锹土,直达渠底,要光洁,不能是后贴上的,这样水来了才不会被冲塌;亮底就是渠底下也要清一锹土,也要见光,不能有落土,上上下不准有杂草。

    因为是枯水期,活比较好干,土是黑土不用沾水也不粘锹,要是碰上“红眼漏”(粘土)就难缠了。不会用捅锹的挖一锹清几下锹,玩了命了。那一天,我光顾干活了,中午饭都忘了吃,一口气挑了120米,挣了六个工,因为我当时下乡的地儿是国营农场,工分就是转化为当月工资的依据,每月只有完成三十个工时,才能开三十元的满月工资,多挣工时多开工资,一般来说,我每月都能开三十七、八元。这个数目在当时已经很不少了。因为在两年后,一九七六年底,我返城进工厂学徒时,月工资也不过每月十九元两角。

    我为了多挣工时,一时干得兴起,忘了时间、忘了饥饿,直到完成了六个工时才挟着捅锹往回走,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看着天色,知道这会儿就是跑着回去,食堂也不卖饭了。对了,还是因为是国营农场,我们这些知青吃的是商品粮,和城里一样,每人每月定量只有三十斤,也是粗细粮搭配,这点粮食按我当时的饭量也就够吃半个月的,还得省着吃。于是,我把个人每月的细粮都换成了粗粮,能多个十斤、八斤的,再用挣的钱到小卖店换点什么充饥,一个月好歹也就混过去了。现在的人是看不到我们当时吃的那种大饼子了,好比公园里喂狗熊的那种,只是里面没有掺上菜叶(我这样说请当时在食堂做饭的哥们儿别不高兴,你们当时就是那样“喂”我们的)。每到中午食堂开饭真是好一道亮丽的景观啊:每个大肚汉们都用大号的竹筷子,插着一串大饼子,右手举着大饼子,左手端着一盆白菜汤,当然是里面很难找到肉和油水的那种(当时每人每月只供应三两油),一边走着,一边咬着、喝着,走回住处,饼和汤也剩不下多少了。就是这样的伙食,每月每人也得十五元。

    当时,我的饭量最大(因为我能干啊),一顿少说也得消灭四到五个这样的大饼子(每个算四两粮),肚子还不见鼓。在家时奶奶就常说:“老大,你把那些嚼咕都放哪儿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啊?”说到底就是当时人们的肚里都没有油水,我又正是能吃能干的时候。就是这样,吃得再多,肚子也只是顶两个多点就又饿得咕咕直叫了。

    那天,我不光中午饭忘了吃,就是晚上饭也没赶上,你说我这肚子能饶了我么?

    我躺在炕上睡不着,猛的想起房子北头有块菜地,里面种的茄子、白菜什么的,不知道还有没有了?要是没摘净弄点吃了兴许也能顶会儿饿。想着我就从炕上爬起来,蔫么悄儿的下了地,穿上鞋子走出屋外。

    外面月光正盛,一只秋虫叫得正欢,我一泡尿把它浇得没了电,肚里那点下地回来时,从道边白菜地搜捡的白菜叶化成水出去了。肚里更加饿了,刚刚想着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警世名言早忘脑后去了,饥饿战胜了一切,我看着不远处的茄子地,想着茄子的美味,心说:别说茄子是别的队种的,就是我们自己种的也照吃不误。我哈下腰装作系鞋带,正想着如何渡过这一片开宽地不被人发现,恰好这时一片云彩遮住了月儿,我急忙弓着腰一溜烟儿跑到茄子地那,扑倒在地钻了进去,这时,月儿又从云影里出来了,我看到了许多没有摘走的茄子。我不再客气,一通吃得肚子里不能再装了,又想着同屋的哥们不知肚子饿不饿,便摘了些回去放到他们的枕头边上,这才重新上炕睡觉,一觉睡到大天光。

    那一夜,我感到我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茄子,因为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样好的茄子。

    有人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就是坑害贫下中农的,对此,我另有看法。那一夜,我虽然万般无奈偷了一回自己,但我们却是吃着定量的商品粮,种出了不定量的水稻,毕竟我们这些吃着玉米面、大高梁的知青种出了优质高产的水稻,年年跨“长江”越“黄河”(指当时国家制定的高产斤数),在农村广阔天地里磨练几个月后,我们插的秧、修的坝埝连聘请的农民技师都折服。

    现在回想起来,抛开政治因素不说,知青这段经历让我终身受益,回城这些年来,每当我遭遇一些困难时,就会想起在青年点的日子,就会发出“和那会儿比,这算什么呀?!”的感慨,困难也就不难了。不知和我一样当过知青、插过队的哥儿、姐儿们,你们是怎么想的,还认可这段经历吗?那些在边远山区下乡的老知青们,应该比我还难,你们能忘掉那些曾经发生过、刻骨铭心的事情吗?反正,我是永生难忘那一夜,那“月朦胧,鸟朦胧,唯有我清醒”的一夜啊!唉,原谅我妈妈:那一夜,我做贼了,可是,您远在天堂不知道:那一夜,我真的真的好饿呀!妈妈……

    妈妈,还有您不知道的,在后来发生的另一个那一夜,让您的儿子从此知道了什么才可以称作恐怖,那是您生前没有经历过的却让您的儿子赶上了。相信就是奶奶以前也没有经历过,她也是第一次经历,也许,那种恐怖比手无寸铁碰到小日本鬼子更可怕,不然,经历过抗日的奶奶怎会吓白了脸,一点办法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