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的前两日,才可说是云仲从夏松边关药寮里走出过后,至忙碌的两日。
先是许久许久都未上朝的夏松天子不带面甲,稳坐龙椅,脸面处溃烂多数痊愈,上朝一日接连撤去几十位重臣官位,轻者贬为布衣,重者刺黥发配往荒凉苦寒边关,或是押入死牢等候发落,只在最末尾时轻描淡写提及几位官员,悉数升迁论功行赏,竟一扫往日病体缠身颓靡模样,横是使得朝堂当中无人敢生辩驳心思,老实认栽。
但分明是提官,名册里头却并无卫西武三字,更不曾改名换姓,云仲第二日才是从眉眼挂笑的卫西武口中得知,这位家底厚实到骇人听闻的主儿,仅仅是从升迁名册里的大员处讨来个顶小的官位,比起主簿也高不出多少,单管京城里头一条半街巷大小事,但落在卫西武耳中却是眉开眼笑,比起做生意使得家底翻上两翻还要舒心,所以也顾不得其他琐碎事,得知云仲前去购置物件打算离京,当下便将可推辞之事尽数推了个干净,领几位亲近家奴近侍同云仲一并外出购置物件,顺带好生逛逛这处布局奇伟的大京城。
“年关将近,瞧这意思卫兄终是得偿所愿,夏松京城年关的滋味必定比边关萧索使人巴适,若非是在下得知底细,还以为是您这巨贾得了个二品朝前的官位。”
云仲牵过那头杂毛马匹,顺手买下串糖球拽下两枚,填到马嘴里,这杂毛夯货歇息过好一阵时日,越发膘肥体壮,较以往四蹄更宽,行走京城当中,甚至比那些位名声响亮来头甚大的世家公子坐骑还要高出半头,虽是皮毛相仍不上讲,依旧惹得周遭过往人时时驻足,可惜无论相马本事高低,都瞧不准这头夯货的来头,此时乖乖嚼起糖球,摇头晃脑摆蹄挥鬃,难得有好脾气。如今想来似乎从黄龙加身过后,这夯货大概也是有觉,再不敢同往日那般犯起犟症,始终老老实实跟随在云仲身侧。
“好说好说,靠咱这手腕道行,平步青云好比与青楼里娇俏小娘同枕席安睡,但凡有些起意,翻身就能够着,甭瞧这官小,没准顶头大员都需对咱老卫恭敬着些,倘若那位当真要当着满朝文武将大员官位相赠,那老哥我才是入秋蚱蜢,蹦跶不得几日就四脚朝天见祖宗去。”
云仲忙于购置所需物件,很是少言寡语,倒是将卫西武这位京城暗地最得势的大人晾到一旁去,纵使是乘大兴而来,跟随云仲近乎走动过一日,照旧觉出些许疲累,待到掌灯时分连忙扯住云仲臂膀,近乎是生拉硬扯去到处酒楼里,挑过处落座百金的地界落座,挥退家奴近侍,单独同神色平静的云仲对坐,顺窗棂俯瞰京城绵延不断长街,已有灯笼红纸,奈不得心思的少年少女早将新衣换得,呼朋引伴浅饮素酒,依旧不胜酒力,喧嚣街巷里眉眼挂笑,言说来年及冠之后,要见山高,要见水长。
“云小兄弟那位师兄可还安好?本以为掺入此事的唯有你我几位相识之人,没成想殊途同归,云兄弟那位师兄亦是与范家脱不得干系,没准范清迦还当真瞧对眼,招入范家做贤婿,亦在情理之中。”
“别人我不知,我这位师兄早有中意的女子,范家虽说家大业大,那位独坐金台上的圣人怕也会有些愧意,一时半会范家还会是春秋鼎盛,但在南公山中走出的人看来,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白衣云仲守在窗棂怔怔远望,未曾要甚菜式,只是杯盏不停饮酒,故而桌中物还未齐备,就已命酒楼侍女撤去两三空坛,但话却依旧是极少。
卫西武晓得云仲从来饮酒就是这等德行,亦不加劝阻,闻言只是点头,“此地清净,能说些别地不能说的,范元央身死官道之中,我差人去瞧时,从那位守山寺的和尚手中取来过数卷易法大宗要略,出自范元央之手,虽没细读,可还是瞧见了其中只字片语,范元央此人可惜,为易法此事,竟连自己本家都算计到其中,既不曾令范家脱离易法受损一列,又未曾豢养过多门客党羽,有这么位不多见的好官,夏松国运再延出几成,也非是难事,只是人死灯灭,万事开头难。”
从来卫西武也少有表露心境思绪的举动,做过多年挂刀营的老卒,又在商道近乎孤身闯荡过良久,在云仲所见,此人办事举动最是步步为营,譬如是头闯入群狼里披狼皮的牛羊,任凭脚步快慢如何,不露丝毫心迹,未显零星马脚,倒似是将那张狼皮缝到背后,先才此话,竟难得听出些实在意思,浅表心迹,所以怎么都觉得古怪,怎奈挑不出错漏,反而觉得应当如此。
“此事可是卫兄过后要操劳废神的,同在下干系不重。”单掌撑起头来,云仲面皮本来微弱笑意无影无踪,瞥过眼窗棂外京城灯火亮如白昼,市井喧嚣难觅静地,晃杯盏再饮酒水,“许多总叫嚷着兴衰有责,开太平立心立命的寒门书生,远比不得卫兄而今所得大势,说起来都是骇人听闻,念在今时满朝文武或图门户计,或为世家卒,纵有圣人亲信而一再受阻眼见其力愈浅,历朝历代多有夹在教派世家帝王室连同种种大势之中的能臣陨命凋零,到头不过得来身后稀稀拉拉叫好称道声,卫兄得此遇前路长远,恭喜贺喜,但又要感叹两句,人间最艰难的几条道上,又多出一人身影。”
坐于云仲对座的卫西武,满脸麻点堆积的胖面皮笑意终究是微不可察,而云仲仍只顾饮酒,杯盏不停,神色却平稳不动,如是在一口山林处无人问津避风躲雨古井里的井水。
很少回想起无用事的胖商贾想到当初初见这位白衣年轻人与其身后赤龙时,药寮旁立着柄煞是中瞧的佩剑,水火剑吞,分明云仲说过几次早已不练剑,可卫西武还是觉得方才这话出口时,有剑芒乍现,浑身激灵,醉意尽去。
三番五次苦苦相劝过后,不出所料云仲仍是孤身牵马离去,浑然不顾卫西武近乎要翻脸的神情言语,说是路上所用物件多半购置齐全,明日登程,切莫前来相送,但离去时还是叫过那位怯生生的侍女,说同你家掌柜的说声,酒水忒差,买醉而来不醉而归,很是不舒心。
卫西武所领的家奴近侍近乎皆面有愠色,而迟迟未发,直等到那身白衣牵马,顺街走出很远,再看不清背影,才有人同面容晦涩眉头紧蹙的卫西武开口出言,说是此人狂傲目中无人,既是从手上取用过许多银钱却不晓得好歹,依功自傲,往后必难为己所用,不如略微敲打敲打,使其知晓何人才是现如今京城里靠山最重的能人云云。所以从来不动手的卫西武将几人引回住处,亲自将开口之人打得筋断骨折,险些身死,才是略微缓过心头那点郁气,将此人从近侍里逐出,再不得入京城半步,堪堪止住浑身倾泻而出的火气,而究竟为何有如此举动,卫西武却并没开口对旁人说。
药寮里有约在先,云仲从来未曾逾越约定规矩,反倒尽力避让卫西武频频递来的好处,何况凭卫西武已得势的情境,即使云仲欲留在夏松京城讨个登堂入室的官职,也不可说是强人所难,但凡点头或是松口,这尊大佛卫西武定要死命拽住。早已盘算过不知多少回,在京城寻些人间绝艳的女子,最好还是那等山上人,再不济也得是位世家大员家中千金,半推半就凑到一处,于京城安家落户,使世上顶结实的念想栓住云仲手足,但思量许久还是撇舍此等念头。何故云仲步步推辞,便是因为最看重的那件事,生怕卫西武使种种手段将这约定冲淡,而后不再记挂心间,说到底除却动用些许银钱之外,云仲尽是婉拒好处,为的便是提点卫西武,仍欠下自己个泼天的人情,自身志不在夏松京城,无需多劝。
旁人善心点破,倾力相助,生意仁至义尽,要还不懂识大体,莫说京城,穷乡僻壤巷子里,也不乏他乡野鬼。
牵马的云仲走回住处时,伤势未愈的赵梓阳正坐到府邸外闭目养神,许是出于疲累,府邸不远街巷喧嚣声,同样不曾叩开南公山三师兄的眼皮,靠到门前打盹,膝前横着柄大枪,枪锋乌黑,恰好拦在府门前。
无奈之下云仲只得也坐到府邸门前,与赵梓阳相隔半杆大枪远近,门前车马时常过,枯树流水小桥,远处喧嚣市井晚照难敌灯笼朱红,年去年来,料定冬时难为继,繁春先染天。
府外不远有车马齐备,范清迦早已等候此地整一日,黑纱遮面斗笠垂绦,青山低眉灯笼点唇,泪痕未褪。
“多好的姑娘。”
赵梓阳睡眼惺忪朝身侧瞥过一眼,“就依你师兄我这相貌,好姑娘可是不少,再过阵子,从此地起,看中老子的姑娘能排到南公山脚下,她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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