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全家福(1/2)
作者:小鸽哥
    李蝉打量窗下的蚁穴,有零星几只蚂蚁轻触地上水渍。他少时在桃都山里也曾蹲在蚁穴前一蹲就是一整天,再一次认真端详蚂蚁,已是时隔多年。他又抬头看天,“若不知道自己是蚂蚁,倒也能自得其乐,知道了,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儿。”

    笔君道:“那夜在东岳庙外,你说我卖关子,现在总该明白了,世间事也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知道的多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徒增烦恼。”

    “这也不然。”李蝉嘿嘿一笑,“笔君如此厉害,我哪有什么好烦恼的。”

    笔君摇头淡淡一笑。

    李蝉又问:“你曾说移神定质之上,是挂壁自飞,那这颗星……”他抬手指天,“又算是什么境界?”

    笔君道:“所谓境界,不过方便概括而取的名字,却不能道尽玄妙。入道之初,如探幽径,每往前踏了一步,便能见到些别样的风景,这风景却不大,于是寥寥数语,也能勉强比拟。待出了幽径,见到山岳通天,沧海浩荡,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你若能到了这一步,自然便会知道丹青的无穷妙用,这一笔下去,排星列斗,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李蝉听得心驰神往,不再看天上的星子,低头抚着戴烛的彩羽,叹道:“我却在移神定质这一境界踯躅了许久。”

    笔君道:“这可算不上‘踯躅’,伱种道才短短一年,对画道也有了些新的领悟了,想来破境也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这已再快不过了。”

    李蝉想了想,点头道:“平时作画,总有些零星的感悟,却不值一提。感悟最多的,还是初入玉京时,为笔君你画人身。日前自画的那段时日,也有感悟。还有今天,在乾元学宫的灵书里边,也画成到了一页众生图。只不过,这些感悟虽时时萦绕心头,却一直是雾里看花,没能堪破。”

    他放开戴烛,笑道:“笔君不妨告诉我,那窗户纸究竟在哪儿?”

    “想抄近路。”笔君顿了顿,“何不让我直接为你画一道天符,请那天宫使者下来,接引你立地成仙?”

    放在平时,李蝉一听就知道这是玩笑话,今夜见识了笔君的通天手段,却有些拿捏不准了,迟疑道:“这也不差,只是家里还有这么多妖怪,天庭难道肯收?”

    “你啊……”笔君莞尔摇头,半晌,又说:“我画不得天符,不过,的确有人能画。”

    李蝉喜道:“谁?”

    “周公。”笔君拿笔杆敲了下李蝉额头,“今夜好好睡,去梦里求他吧。”

    李蝉愣愣地摸着额头。

    却见笔君转身离去,又留下一句:“明日寅时过半来找我。”

    ……

    次日,天还未亮,李蝉从床上爬起。露重的天气,窗头红剪纸女娃娃飘荡着,薄衾分外暖和干燥。

    他随手抽出铜瓶里的杨柳枝放嘴里嚼着,套上衣衫,蹬上鞋袜,便出了门。

    “你倒来得早。”门外,笔君已站在黑暗里,抛来一个炊饼,“这时夜市关了,早间的商贩也没出来,先拿这个垫垫。”

    李蝉拿着炊饼,捏了捏,又端详两眼,接着看向庖屋。

    笔君道:“就一个白面炊饼,晴娘昨晚做的,怎么,还能给你瞧出肉来?”

    “总担心是画的。”李蝉笑了笑,把炊饼揣进怀里。

    二人离了宅子,李蝉便随笔君朝东北方向走去,没走多远,便看到奉宸大将军府里有马车驶出。

    马车挂着灯笼,穿过黑暗的云桥,仿佛踏着夜色凌空飞渡。不多时,过了数坊,便汇入了一道道光流里边。

    李蝉和笔君在高处看罢和朝中百官一同入宫点卯,就离开云桥。李蝉跟在后边,天色仍暗着,桥头的防风氏石灯照亮了数丈范围。他问:“笔君今天要教我什么?”

    笔君头也不回道:“昨夜让你看了画天象,学到了多少?”

    李蝉一愣,摇头,“半点都没学到。”

    “又不是要你排星列斗,那幅画留在身边,你闲来多看几眼便是。”笔君道:“而且你虽画不了星宿,但也该知道什么是天象了。”

    李蝉道:“大概知道了些。”

    “那就好。”笔君点点头,“今天就教容易些的。我为你取表字那天,在大相国寺外对你说的,还记得么?”

    李蝉想了想,“笔君说,天地人三才不分彼此,我不见天地,于是才不见我。”

    笔君点头,“今天便教你画地象。”

    说着话,二人来到皇城南边的兴道坊里。

    这地界,隔了一道城墙,里边就是太常寺,卯时刚过,天还没亮透,就隐约能听到内教坊云韶院里宫人的练琴声。坊间的民女弹家,想进教坊的,也早起习练箜篌琵琶,错落起伏的乐声比鸡叫都准时些。

    皇城墙外,笔君铺开一张纸,“画吧。”

    李蝉提笔,画下眼前的景致,城墙上的金吾卫还打着灯笼,墙下虽清扫的分外干净,也杂乱开了些不起眼的野花,几只蜜蜂围绕。他顷刻画成,那墙上兵人手里的灯笼便忽的熄了,墙下,蜜蜂绕花疑惑盘旋片刻,也嗡嗡的里去,仿佛那野花不再甜香。

    笔君点头道:“不错,这移神定质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还漏了些东西。”

    李蝉问:“漏了什么?”

    笔君捉笔在纸上勾了几下。

    那画似乎没什么变动。

    太常寺云韶院里,有个宫人弹着琵琶,指头拨弦,耳中却没听到琴声。

    她愣了一下,停了指,再试探着拨弦,又听到了声音,如释重负。心中诡异之感,却挥之不去。心不在焉地弹完一曲,放下了琵琶,打算去隔壁太医署,找祝由科地咒禁博士治治耳里的邪祟。

    皇城外,李蝉若有所思地收起一卷琴声,继续随笔君游览。

    二人沿着城墙走,不时便画上一幅画。

    天完全亮起时,二人走到了皇城东边的丹凤门外,笔君遥遥看着那城门,感慨道:“乾元学宫放榜就在此处,到时候,你也有依傍了,纵使希夷山寻你麻烦,也不至于危及性命。”

    “要说依傍,我还是觉得你和晴娘更靠谱些。说是大事都要我自己摆平,要是真有人要取我性命。”李蝉笑,“你们哪里忍心。”

    笔君摇头,“我护得你一时,哪护得住你一世。”

    李蝉厚颜道:“我这一世,要是修不成长生大道,顶多延年益寿,多活个大几十年,哪活得过笔君你?”

    笔君笑了笑,没接话,看着皇城道:“此乃天下最兴盛繁华之处,地象有此一幅图,足矣,我就把这皇城画给你吧。”

    李蝉问道:“咱们要进皇城?”

    “不必。”笔君摇头,“随我来。”

    说罢,与李蝉上了丹凤门东永昌坊的一间酒楼二楼雅间。

    笔君捉笔临着纸,打量李蝉。

    李蝉被他目光看得发毛,“现在又要做什么?”

    笔君笑道:“你在浮玉山上喂了两年鸟,觉得做个雀儿如何?”

    李蝉想到那两只报君青雀,“不愁吃喝,自由自在。”他想着,发笑,“就算欺负宫里的小道士,小道士也只能受着。”

    笔君也笑道:“那就先画个李雉奴。”说着,却在纸上画了一只小雀。

    李蝉看了看,摸着下巴道:“这可不像。”

    “这样呢?”笔君又把那小雀绿豆大小的瞳子点成丹青二色。

    雀睛点罢,那纸上小雀离纸而飞。

    李蝉眼前一花,只听到一阵扑棱棱振翅声。

    又看到自己穿出了窗户,侧目,翅尖掠过酒旗,又擦过了酒楼的瓦檐。

    紧接着穿过云桥飞楼,直上云霄。

    低头一看,皇城耀目的琉璃瓦映着朝阳,铺得遍地黄金。彤窗红如朱砂,雕甍碧如翡翠,挑了东边一座御碑上的碑文,随便一瞧,连笔锋末端毫毛拖曳的细微痕迹都很清楚。

    他在高天上俯瞰,却仍听到楼下店伙计的报菜声,闻到桌上馄饨面的香气。

    耳边,笔君说道:“我画,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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