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之这时终于抬起了头,径直摇了摇头,道:“我不去,我要留在爹身边。”
“混账东西,你留在我身边干什么!”季叔意喝骂完,一脚踹了过去,“滚,赶紧给我滚得远远的!”
“我不走,娘临终前让我留在爹身边,好好尽孝,我哪儿也不去!”
闻言,姜异心中一动,知道可能马山就揭开谜底了。他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小的孩子没有被仇恨扭曲,一直恪守本心的那丝善良。
要知道,换成任何一个别的人,即使性格不扭曲,但绝对会心存怨恨。但是眼前这个季景之却是没有,哪怕前世身陷重围,一直牢牢将祖母护佑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所有伤害。
从中可以看出,对方心中真的没有一丝怨恨。
听到自己儿子的话,季叔意也是一愣,但马上冷笑道:“尽孝?你娘含恨而终,爹却没有任何作为,你心中恐怕早就恨死爹了。”
季景之虽然只有十岁,神情语气还有些幼稚,但却表现出一丝同龄人没有的成熟,只听说道:“娘从来没有恨过,我也不恨爹,也不会恨祖母……”
“不恨你祖母?你以为爹会信?”季叔意神情一动,但还是一口冷笑道。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姜异也不会相信,毕竟对方娘亲之死,那位老妇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又岂会没有一丝怨恨。
“我真的不恨爹和祖母……因为我知道爹别我还痛苦……”
说完,突然抬起小手向武耀侯季叔意头顶摸去,看样子是想摸摸那头发,但中途却停在了那里。
而季叔意看到自己儿子这个动作,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颤声道:“你那晚上都看见了?”
将自己儿子点头承认了,季叔意的身体就像突然散了一样,坐在那里,再不复以往的刚强,更没了平时的虎父的冷酷神情,整个人一下子颓废了不少。
季景之停在半空中的小手,也再次向前,轻轻抚摸着季叔意的那头黑发。
“那一夜,孩儿并没有昏睡过去,什么都看到了……”
姜异在旁边默默听着,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当年武耀侯从边关归来,却连没见到自己心爱女人的最后一面,只见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但却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什么情绪。
只是在那守候了一夜,那一夜,只有六岁的季景之也在场。
其当时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怨恨,但却被季叔意点了昏睡穴,只是自始至终连季叔意都没发现,在他的背后,一只有一双眼睛静静看着他。
季景之根本就没有昏睡过去,从头到尾目睹了一切。
也是在那一夜,年幼的季景之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男人的眼泪。
在那一夜,在那个彻底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里,季叔意一个大男人哭得撕心裂肺,整整抱着他娘亲的身体哭了一夜。
而他那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也是一夜白头,默默睁着眼睛的季景之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目睹着自己父亲一头黑发一点一点变白。
撕心裂肺恸哭中的季叔意那一夜对着亡妻说了很多,并向亡妻保证,一定不会让他们的儿子受别人任何委屈,一定会让他平安长大。
还恳请亡妻原谅自己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因为那个人是他的母亲,虽然这一切并不是他母亲刻意所为,但终究一直在冷眼旁观,但他身为儿子,却无法对自己母亲做什么。
快要天亮时,季叔意又默默看着自己的儿子季景之,低声呢喃了一大堆,季景之虽然假装闭着眼睛,但依旧能感觉到那股浓浓的舔犊之情。
尤其一句话,他听的清清楚楚:你放心,以后爹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一根指头,只有爹可以打你、骂你,别人谁都不行!
之后的四年,父亲的确是这么做的,他在外人面前肆意喝斥自己,但却从没让自己再受过别人的欺负,哪怕一句喝骂。
包括那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样子,他也知道是父亲点晕了自己在刻意做戏。果然,自那之后,包括那位刻薄的主母在内,再也没有人找过他一点麻烦。
甚至祖母每次看到自己,都是欲言又止,目光中满是悔意。
“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一夜白头……”
看着季叔意一头的黑发,姜异暗自叹息一声,对方显然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悲伤软弱的一面,一直暗暗将头发染成黑色。
只是没想到,这一幕却落在了季景之眼中,而且从始至终目睹了“一夜白头”的全过程……
事已至此,季叔意重新恢复了慈父的本来面目,叹声道:“这几年苦了你了……只是莫要怨恨你祖母,要狠就狠爹吧。”
季景之摇了摇头:“我真的一点都不怨恨祖母。”
“真的一点怨恨都没有?”季叔意仍然有些不相信,即使是旁边的姜异也不相信。
季景之点了点头,似是在回忆,开口说道:“娘亲临终前问过孩儿,如果将来孩儿娶了媳妇,而娘亲不喜欢这个儿媳,有一日,一不小心间接导致了儿媳死亡,到时候孩儿会怎么做?”
“从此与娘亲断绝关系永不往来?还是杀了娘亲为你的媳妇报仇?”
“孩儿答不上来,娘亲又告诉孩儿,放下仇恨,莫要被仇恨蒙住了双眼,要替她好好照顾爹,因为爹回来后心里会很苦……”
“那一夜,孩儿看到了爹的苦。”
听完儿子的话,季叔意呆呆坐在那里,久久无语,脸上满是怅然怀念之色。
姜异则是默默看着眼前只有十岁的半大小子,心中很是感慨,这般心性,就是换做一个成年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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