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原北门,监军乔一琦正指挥三千战兵与镶蓝旗鏖战。
其实,乔大人并没有怎么指挥,他只是高坐城头之上,像刘招孙说的那样,真正不动如山。
两名心腹家丁,手持长牌护卫在乔老爷左右,防止建奴暗箭偷袭。
乔一琦是从萨尔浒战场上走过来的老兵,自然知道巴牙剌射箭很厉害,当初杜总兵便是被白甲兵一箭毙命。
眼下自己远离战阵,若是被敌军一箭射死,不仅不好听,而且朝廷都不好封赏抚恤。
“老爷,鸳鸯阵冲出土墙了,杀了好多鞑子,”
“知道了,滚开,”
“老爷,鸳鸯阵冲到白杆兵近前了,”
“知道了,滚开,”
“老爷,鸳鸯阵和白杆兵合兵一处,鞑子要退了,那狗日的阿敏气的胡须都要掉了!”
“在哪里?快让老爷看看!”
一名家丁趴在城头垛口上,正在为监军老爷作着北门战场实况直播。
这位播主视力极佳,能清晰看见数百步外白杆兵与浙兵长枪枪杆上纹饰差异和镶蓝旗旗主阿敏嘴唇下的老鼠胡须。
镶蓝旗旗主阿敏气的胡须抖动,愤怒的望向对岸开始溃退的真夷战兵,猛地转身,对费扬武道:
“都是一群废物,五千人,连三千尼堪都杀不死!让巴牙剌督阵,后退者立即斩杀,这支明军伤亡近半!镶蓝旗耗也能耗死他们!”
费扬武面带忧色,望着对岸陷入胶着的战斗,沉默不语。
对岸这股明军分明就是上次他们在浑江遇到的那支明军。
武器铠甲、排兵布阵,连他们眼神,都和上次一模一样。
三千明军化整为零,在狭窄的河岸边排列出几百个战阵。
每阵十二三人,各人使用长短不同兵器,有长枪,有短刀,有火铳,有镋钯,还有些费英武不认识的兵器。
他们攻守配合,长枪刺杀,长牌防御,攻如毒蛇,守如扇贝。
镶蓝旗勇士善于布阵,然而对面地形狭窄,又被尼堪挖掘了一道道壕沟,拦马沟,无法结成大阵。
在没有大阵的情况下,面对这些难啃的刺猬,镶蓝旗虽然人数众多,却难以发挥人多的优势,只能一点点消耗对手。
他刚准备劝说阿敏撤军,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万胜之声。
“是南蛮子来了,”
费扬武神色凝重,没有理会他哥哥阿敏,转身朝大阵后面的望杆跑去,还没跑过去,就听到望杆上面的战兵叫道:
“尼堪大军来了,四面都是!”
费扬武呵斥战兵下来,挥刀打了那人两下,让他不要再高声乱叫,然后自己蹬蹬爬上望杆,朝开原城举目四望。
夕阳有些刺眼,和硕贝勒顺着阳光向东望去,他的目光顿时呆滞下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正白旗,他们已经逃离东门,不过好像是被一支明军缠住了,白甲兵挥舞重刀疯狂乱砍,包衣们发疯似得乱跑,后脑勺上,小辫欢快的跳动着。
然后他看到了南边的正蓝旗,然后是西边的正红旗,他们都已经逃离开原,朝赫图阿拉方向撤退。
“就剩下咱们镶蓝旗了,”
费英武喃喃自语,他焦虑的目光无意之间扫向开原城中,在燃起的浓烟之下,一股股红色浪潮向北门滚滚而来,沿途不断有红色鸳鸯战袄加入,势不可挡席卷整个开原城。
“南蛮子都上来了,镶蓝旗被他们卖了!”
他心里打了个寒战,知道不能再做犹豫,立即从望杆上下来,快步跑到阿敏身前。
“四哥,快走!南蛮子都来了,”
阿敏正死死盯着对岸明军,他们在数倍于己的镶蓝旗勇士进攻下,伤亡不断增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崩溃。
“走什么!南蛮子快死光了!我要冲进城去,抓住刘招孙!带回去凌迟!”
费扬武望着眼前疯狂的阿敏,望着这个命运多舛的亲兄弟,忽然抡起拳头,打在他脸上。
“四哥!他们都走了!”
阿敏暴怒之下猛地拔出顺刀,听到这话,忽然愣在当场。
“谁走了?”
费扬武上前使劲摇晃他四哥身上的锁子甲,大声道:
“代善、黄台吉、莽古尔泰,这三个狗东西都走了!城中尼堪兵都围过来了,刘招孙说要灭了咱们镶蓝旗!”
镶蓝旗旗主阿敏,瞬间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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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四起的开原城中,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口,把守着二十个手持长枪的浙兵。
他们全身披甲,腰间悬挂折叠短弩,默默守卫在巷口。
仿佛不远处发生的惨烈战斗和这里完全无关。
几个路过抢劫的溃兵乱兵,被这队浙兵身上散发的杀气震慑,远远绕开走去。
小巷中间,一个幽静的院落内,胡须花白杨镐望着城中升起的浓烟,喟然长叹;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一个胖胖的丫鬟端上来热茶,杨老爷喝了,转身望向站在身边的女儿,惨然道:
“青儿,开原,怕是守不住了,你既嫁给刘参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在开原战死,你便可随他殉节,”
杨镐话没说完,女儿已是泪如雨下。
“爹爹,我要去北门寻他,死了也要去!”
杨镐猛地将茶杯摔落在地,怒道:
“外面都是乱兵,你一个妇人,出去作甚?不怕污了祖宗脸面!”
旁边丫鬟被吓一跳,连忙后退几步,跑到院门口,对巷口比划什么。
“污了脸面?外面人都说爹爹和奴贼勾结,这才有了开原祸事,害了好多人性命!”
杨镐被女儿气的脸色惨白,一口气没喘过来,喉咙里咕咕作响。
杨青儿见状,连忙上前扶住爹爹,给他轻拍后背。
“你一个女儿家,懂得什么,朝廷逼我出兵,粮饷又不给,这才有萨尔浒惨败,言官还要天天骂我,我杨镐为何要替人背锅!为何!”
杨镐说着说着,呼吸又急促起来,摇摇手道:
“罢了,罢了不说了,本指望刘招孙能力挽狂澜,拉咱们杨家一把,没想到他也折在了这里!”
“不说这些了,”他像是忽然顿悟一样,语重心长对女儿道:
“你先去殉节吧,若是乱兵冲进来,到时候····”
杨镐说了一半,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忽然睁大眼睛,扬天长啸:
“我杨家世代为国尽忠,为何落得今日下场!为何!”
杨青儿没听父亲说话,她和刘招孙虽已结为夫妻,然兵凶战危,刘招孙每日忙于军务,两人虽有夫妻之名,却一直无夫妻之实。
她刚满十五岁,便要经历这阿修罗般的血腥残忍,为何为何!
杨镐面若死灰,前几日皇上派司礼监小公公来开原宣旨,给刘招孙加官进爵,从把总直接升为参将,还许诺供应粮饷。
按照皇帝的许诺,前几日熊廷弼援兵便该到了,如今却还没到。
他现在已不是权势遮天的经略大人,也无力向朝廷上书。
当初反复劝说兵部不可急于进兵,奈何兵部尚书黄嘉善根本不听。
如今大军溃败,开原失陷,不出意外,朝廷言官又要把责任推到他杨镐身上,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辽事难为,老夫就给你们这群无耻小人背锅吧!”
杨镐口中的无耻小人,当然也包括紫禁城中的那位。
杨镐不止一次反思,萨尔浒之战,败在后勤,败在军需。
万历总在催促前线早日开战,然而国库空虚,兵部户部向他要钱,他却一毛不拔。
小巷外面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隐约有百姓惨叫,杨镐开始想象着金兵屠城的画面。
他知道刘招孙已经战死,他还知道,像自己这样的高级文臣,若被后金俘虏,必然受辱,而且大明那些言官们,会把他比作秦桧蔡京之类的人物,继续羞辱。
杨镐双眼昏黑,披头散发,顾不上女儿是否已经殉节,自己在堂屋横梁上挂上三尺白练,底下放了张木板凳,拖着老迈的身躯,缓缓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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