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郑瑞”之前,记忆简单得荒芜。宛如碎片的影像里,双亲的存在几乎只剩下一个抽象的概念。其余,是冷漠与嫌恶,蔑视与凌虐的嘴脸。而最后所有的这些,于他则简化成了饿与不饿,冷与不冷的本能判断。
后来,他被带进了郑穆的府邸。就好像做梦一样,他不会再饿肚子,住在有屋顶和窗户的房子里,下雪的时候不用恐惧寒冷——那么,他该回报什么?
八岁的郑瑞出奇的乖巧。他顺从地接受郑穆一切的安排。昨天穿哪件衣服,今天吃什么,明天学什么课程……他的生活任由郑穆主导。在他想来,让郑穆的满意是他锦衣玉食的唯一保障。
郑瑞的思考模式十分简单,而这种简单恰是郑穆喜欢他的地方。在外人眼里意气风发的少年贵胄,其实过着非常辛苦的生活。哪怕生来天才,不经努力也只能成为废柴。同小乞丐一样,小王爷面临着严酷的生存问题,只不过在领域层面上有云泥之别。他需要思考的范畴包括权力斗争、家族利益以及这个国家的未来,任何事物和人都被以繁复的利弊体系划分。当一个人每天说的每句话都要经过周密的回路计算时,再坚韧的神经也会有短路的危险。毕竟处在成长阶段,少年郑穆还没学会如何有效地做精神上的调节。外人议论着郑瑞麻雀变凤凰的幸运,殊不知真正幸运的却是郑穆。
郑穆第一眼,就看中了小乞丐那双色泽纯粹的乌瞳背后同样纯粹的灵魂。
如他所愿,只要小男孩吃饱了并且不挨冻,他的感激会任他索取一切。郑穆惊喜万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无欲无求思维简单的宝贝。他的生活突然之间充满了乐趣。当他感到疲惫时,放下那些争权斗力的烦心事,花一点功夫上上下下地给宝贝打扮,能神奇地让他重新精神焕发;当他心情恶劣时,对着宝贝无论怎么胡说八道毫无形象地吐苦水都可以,完全不用担心说错话;当他在外面步步为营,只有在宝贝面前可以尽情放松,解开一切防线而永远不会被出卖。
郑穆找到了他的心灵慰籍。他把郑瑞捧在手心里爱护,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只为博得一笑——即便是当年纣王之于妲己的宠爱、幽王之于褒姒的迷恋,大概也不过如此了。他还曾拉着郑瑞的手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一刻少年还未明了自己的心境,却是真的想拉着他的宝贝一辈子。
日复一日,时光流转,少年渐渐长大。曾经基于对方无欲无求的喜欢,很不幸地成了最大的烦恼。郑穆终于发现自己爱上了郑瑞。
时间也许对于身处权力中心的少年有着惊人的催化作用,但对于一心只求饱暖的郑瑞,却没有太多影响。他努力适应郑穆需要的角色,每日学习琴棋书画——在他,始终只是单纯地为了回报郑穆的给予。
“我爱你,瑞儿。”当郑穆第一次说这句话时,郑瑞面对他得让人心惊的目光,却是一片茫然。“你爱我吗?”任何事情都可以顺从,唯独一个“爱”字,却不是一句回答就算数的。
郑瑞懂爱,也不懂爱。他懂得别人口中的爱是什么,却不懂爱对于他自身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他的世界太简单,也被郑穆刻意保护得太纯粹。郑穆教他识字念书,都只选些太平文章;学的琴棋书画,也不过是为了陶冶情或者说打发时间。这些虚泛的东西,并不能让郑瑞获得情感上的体验。
面对郑穆的爱,郑瑞无法说谎,惟有沉默。
“小心!”
郑瑞脚下一个趔趄,跌入威武王的怀抱。
“瑞儿,走路的时候专心些。”郑穆无奈的语气带着宠腻。他把郑瑞扶稳,牵着他走入石亭。
郑瑞微微失神,半晌才回忆起用完午膳郑穆说要来观雪赏梅。郑穆的母亲身前最偏爱梅花,府内建有一座梅园。每到冬季,郑穆总爱拉着他来梅园坐一会儿——这也是独属于郑瑞的殊荣。
“连着好几天的雪,这梅树倒是开得更艳了。”郑穆淡淡地笑道,把热好的手炉递进郑瑞的袖笼里。
郑瑞缩在雪貂毛的披风内,默默汲取手中传来的热量。
郑瑞并不喜欢雪。童年流浪的记忆,雪代表的是透骨的寒冷和死亡的恐惧。可是郑穆喜欢,他就陪着他看了十年的雪景。如今那曾经深刻的畏惧也终于渐渐淡去,习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当初得不到回答的郑穆并没有放弃。他不依不饶地侵占郑瑞的世界,慢慢扩大领地。从每一天睁眼,到夜晚睡去,郑瑞视线所及之处,他几乎无所不在。那时,郑穆坚信习惯可以变成爱,也许当他的存在成为郑瑞不可缺少的需要,他终究能得到心爱之人的回应。
“公子,请用茶。”刘大总管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先给郑瑞上茶,再伺候自己的主人。这也是郑穆定下的规矩,一切以郑瑞优先。
郑瑞看了刘商清一眼。他知道威武王的这位心腹并不喜欢自己,那种始终如一波澜不惊的恭敬正是无言的隔阂。
刘商清祖上世代侍奉郑家,他较郑穆年长,伴着主人长大。除了主仆之谊,私底下郑穆与他还有深厚的朋友之情。因此,站在郑穆的角度,刘商清对于郑瑞有着近乎敌视的排斥。
郑穆遇上郑瑞,注定爱情之路的坎坷。再坚定的心,总有挫败的时候。有一次借酒消愁的威武王喝得酩酊大醉,失态地抱着郑瑞像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你不爱我?为什么你不爱我……”
等到好不容易服侍郑穆睡去,向来喜形不于色的刘大管家脸色铁青地对默立一边的郑瑞说道:“王爷从记事起,就不曾哭过……你究竟有没有心?”
那是郑瑞唯一一次见到刘商清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实情绪。从此以后,刘商清和府中其他人一样,用无可挑剔的恭敬孤立了他。
“瑞儿,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要离开一会儿。”
郑瑞猛然回神,望向郑穆温和的笑容。
“我让刘总管陪你。待会儿若是你累了就先回屋吧,不用等我。”
“哦。”
郑瑞淡淡应了,注视着郑穆的背影离去。身边骤然少了个人,似乎就多了一股凉意,悄无声息地渗入心底。
他看了眼侍立在旁如泥塑的刘商清,又看向那茫茫雪色间傲然的艳梅,心头不经意地滑过了一丝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