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在院里坐了半天然后进屋去,屋里已经烧得暖烘烘,她将将把大氅系绳解开,无意扫过窗前的几案,但见案角左上放了一沓纸张,最上面是一副画,待看清那幅画时候穆清解系带的手一僵,然后一步跨到案前拿起那纸张。
她从城墙上跌下去的那晚,就是因为这画才出了太傅府,那画她看完就已经毁掉了,眼前又出现了一副,大体一看同那日看见的一模一样,只是作画用的纸张不一样了,先前那一张是藤纸作画,今日这张是罗纹冷金笺,冷金笺蜀地人多用,这显然是新的一张。
一瞬间就将身体站直,穆清又是个肩背挺直脸蛋端素的模样,拿纸的手背上面都暴起青筋()。如果留在宫里总也不会心安,若是找着这纸上画的东西便稍稍能让她心安一点,这东西她统共就见过三回,三回都在纸上。
第二回看见纸张时候是那申地伍胥后代同她要交换曳影剑,可恨那人拿来的东西是假的,就是不知今日送这画的人拿来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她在宫里已经两月多,宫外宫内虽然在一座城里,可不抵天内天外,除了前些时日野夫进来宫内,她这方的消息是丁点都不知,野夫也不知去了哪里,怎的他将这纸放在这里,这纸上所画别人是看都看不得,虽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什么,然知情的人只一眼便知,怎的那人就这样明晃晃放在向面处。
穆清一方埋怨野夫,一方担心野夫,皇帝既然能让她回太傅府,定然是让太傅做了万全准备,她原以为野夫已经不在这院儿里了,看这纸张的样子野夫像是还住在这里,别人送来的东西向来都是由野夫拿给她看,若是叫皇帝发现到时又要闹成一场不可开交。
拿着纸端详半晌,穆清重新将大氅带子系紧然后出门,院儿里一切如常,只有石桌上的油灯被风吹得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向南。
穆清是向着太傅府前院去的,她一动,伏在竹梢上的御天也动,御天一动,野夫自然跟着移动,只有伏在张府偏门的皇帝没动,但见暗里穆清一人低头往前院走,半空中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跟着她移动,穆清走路无声,半空中的人更是无声,黑沉的夜里,这景无端让人毛骨悚然,正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夜将两项都占全了。
穆清是去找太傅的,她要同太傅说说今晚她要出府一会儿,身上藏的画不知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野夫不见人影,她须得去当铺问问福伯,如果送画的人想要交易,必须要她亲自看东西。再者,这画这么短时间内出现了两次,回回都单找她,如果不是送画的人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那就是他们要换的东西了不得,按着上回所看,传说中曳影剑是太子的,看来传言不假,她原以为那剑就算是太子的,能流落在外,想来不是特别重要,眼下看来事情与她料想有出入。
如果曳影剑真是高祖赠给太子,当下皇帝上位,太子如果要起事,那曳影剑无疑像是一个身份象征,太子拿着那把剑就可以证明自己身份,天下多的是尊师重道之人,传位传嫡这是祖宗规矩,有了曳影剑就仿佛太子才是正统,如果玉玺是皇帝象征,这把剑便是太子身份象征,高祖亲传比起旁的更是能让人激昂,这样重要的东西,怎的不在太子身上而能流外?穆清边走边思考,如果这回送画之人要拿画上的东西换曳影剑,她须得早早将剑出手,她无意卷入这些大的纷争里,放着那剑简直就是祸害。
此次出宫,原想着要将福伯和野夫安顿好,却是没有料到又有人送了这画过来,如果将所有事情在今夜处理了,那就再好不过了,经历了生死,这样危险的行当再是不能继续下去,同各种危险的人打交道,这原是她不愿意的,眼下能摆脱便是最好。
她去找太傅,管家竟然说太傅不在,穆清蹙眉,如果今夜太傅在,她出去就方便许多,有了太傅照应,就算眼下宫里有侍卫在她也是能出去的,她不信她出宫没有宫里侍卫跟着,宫里那人敏感多疑,她跑了一回,哪怕她怎样说,他必然不给她跑的第二次机会,这可如何是好。
总管说太傅不在,穆清没有多说什么回了小院,她往回走,御天终于发现了野夫踪影,他此次并不是要抓住野夫亦或要和野夫起争执,遂即便看见了也当做没看见,继续伏在竹梢上看着小院里的情形。
野夫见御天发现自己却是没有理会有些意外,他认识御天,御天自然也认识他,难道御天今日目标不是穆清?野夫本是看见穆清一出现就将人掠走,他在城里盘桓这许多日,原本想着下次将人带走只能从宫里带走,没成想穆清竟然从宫里出来了,皇帝今夜应该是派了侍卫来,野夫便早早趁黑了伏好。即便御天没动作,说到底御天也是给皇帝办事的,贸然现身将穆清带走必然不能行,遂野夫也伏着没动弹。
今夜各人有各人的目的,不大的偏院里此刻聚集的人都是能将天下搅个不休的人,冷啸的夜里,仿佛哪里都是眼睛,处处都弥漫着紧张,只穆清对此一无所知()。
就那么披着大氅,穆清干坐在屋里,将身上的纸掏出来端详一会,然后再折好放回去,府里临时伺候她的丫鬟婆子将屋里的火填了两回她都没有睡觉。蓦地,偏院里有脚步声,穆清一激灵,莫非是野夫回来了?连忙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府管家。
“先生,老爷回来了。”那管家站在檐下说,穆清心下一松,太傅看来是愿意见她了,方才管家说太傅不在,她便知道太傅是不愿意见她了,太傅那样的老先生,定然对于皇帝妄自将她安成太傅义女不满意,老先生对皇帝不满意,连带着也对她生气。
谢过管家之后,穆清跟着管家往前院走,依旧是野夫寻着机会想带走她在移动,御天不知何故也移动,只有偏门那里一点动静都无。
“先生。”书房门一关,穆清便叫背对她的老先生一声,老先生冷哼一声,穆清不由一阵唏嘘,心下开始发潮,两年光景,如果没有太傅照拂,她过得不知要多艰难,如果她将手头的事处理好,明日一过,再是不能回这偏院,老先生年龄也大了,再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
“竖子。”老先生一声骂,也不知在骂皇帝还是在骂穆清,穆清权当是在骂自己,于是便垂着眼睛站着。
“先生,今夜无论如何我需要出去一趟。”半晌,穆清开口,时间不多,她顾不上同老先生寒暄,开门见山直接说自己意图。
“嗨,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孩子我还不稀得收留你,你即想出去,便出去罢。”她说完,老先生也是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老先生这样说,便是答应要帮着穆清出府去了,感激的话无需多说,穆清同老先生一拜便出来了,她原想着最多是老先生想个由头派府里的马车避开侍卫将她送出去,谁成想管家竟是嘱她直接从偏门出去。
穆清还若往常一样从偏门出府,黑漆漆的夜里,她一个灯笼也没提只那么将门推开,门外一个侍卫都没有,她扑了一怀的冷风。穆清意外,就算太傅德高望重,宫里的侍卫该是只听皇帝的才是,今夜盯着她不要出府才是,怎的这会门外竟是一个侍卫都没有。心下奇怪,而且总觉得门外没有侍卫不是皇帝的性子,然时间紧张,怀里东西重要,手里早前收的剑叫人紧张,宫里两月对于宫外的事情一无所知,穆清分不出许多精力去想侍卫的事,只将所有都推到太傅身上,太傅既然答应她出府,便是能叫她出府,遂放下心里的疑惑,紧走几步将身影融进黑夜里。
此时高处依旧只见御天和野夫的身影,二人紧紧跟着穆清移动,躲在暗处的皇帝不知去了何处,御天同野夫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皇帝。
是时已近子时,倘若这时候有月亮,该是月上中空时候,可天上并无月亮,街上暗的顷刻就要滴下墨来,寻常女子在这样的夜里该是连闺房都不敢出,穆清却是裹紧大氅沉默往前走,夜风劲急,她的身体还单薄异常,如果不是她还站着,跟着她的人都以为下一刻她就要随风飘到半空去。
走了好长一段路,胡同转胡同,穆清终于停下来,这时当铺门早就关了,福伯该是已经入睡才是。
穆清敲门,不多时门从里面被打开,福伯站在门里是个一脸的不敢相信。
“大先生,你怎么来了,怎么从宫里出来的?”福伯侧身将穆清让进来然后将门关好。
“此事说来话长,福伯这画是谁送来的,什么时候送来的?”穆清将怀里带着的纸张掏出来给福伯。
福伯拿起纸看了好半天,“大先生,这画没送到这里过。”
穆清蓦地转身,屋里只亮着一盏灯,油灯照了这面照不了那面,穆清僵着身体半身投在暗里,额上瞬间就出了一层汗,也不知怎的头顶都要发凉,仿佛屋顶都是破的,穆清无意识抬头看看,屋顶好端端的横在上方,她站好,只觉得屋内横穿了几道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