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幽居佳人披狐裘穿青裙,又好似书通二酉的雪中高士,不与俗同。
这一天在莲藕福地的深夜时分,浩然天下的暮色里,金丹修士高君和金身境武夫钟倩做客落魄山,只是被安排在不同的府邸,双方暂未相见。
夜深人静,高君不愿在此呼吸吐纳,汲取山中灵气,不告自取,终究有那窃贼的嫌疑,既然无法潜心修行,她便独自出门,拾级而上,在集灵峰山巅,高君看到了一位乘月色登高赏景的同道中人,此刻正坐在栏杆上,拎着一只酒杯,身边放着一只釉色青翠欲滴的玉壶春酒瓶,摊开一包酱肉,自饮自酌。
高君没能认出对方,对方却一眼认出了湖山派掌门,女子一身杏黄道袍,美若秋水亭亭立芙蓉。
青壮汉子吃惊不小,问道:“高掌门,你怎么也来了?”
高君疑惑道:“你是?”
听闻乡音,如饮暖酒。
那魁梧汉子神色羞赧道:“我叫钟倩,北晋国那边的无名小卒,高掌门若是认得我才叫怪事了。”
没去过湖山派,但是在北晋国一位世家子弟的书房当中,见过一幅高君的画像。还是真人更好看些。
高君恍然,打了个稽首道:“见过钟宗师。”
钟倩赶忙放下酒杯,抱拳还礼,“幸会。”
因为双方并非熟识,初次见面而已,加上他们都不是健谈之人,一时间便有些沉默。
山风月明中,异乡相逢的同乡人,各怀幽思,心事无穷。
高君跟随陈平安离开莲藕福地,初来驾到,第一次踏足落魄山,真实的落魄山,与她早先想象中那种琼楼玉宇、鸾凤齐鸣的“上国仙府”,出入很大,到了霁色峰,她除了感受到远比湖山派充沛的天地灵气,只说满眼景色,既不神异,也无奇诡,好像跟湖山派也差不多。
钟倩率先打破沉默,“我是被一个古怪老人和一个名叫沛湘的女子带来此地,是谁带高掌门来这边的?”
高君说道:“是此山主人,剑仙陈平安。”
钟倩自嘲道:“果然还是高掌门的面子更大。”
那个自称与朱敛有不同戴天之仇的老人,自称是落魄山的管家。至于那个叫沛湘的狐媚女子,好像是位供奉。
钟倩说道:“听说明早霁色峰那边,就要召开一场祖师堂议事。”
高君点头道:“陈剑仙邀请我旁听议事。”
本想婉拒,只是她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单单是湖山派掌门而已,还是答应下来。
这次高君主动提出离开福地,初衷就是更多了解“天外”人事,那么想要更快、更直观了解落魄山和浩然天下,还有比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更捷径的选择吗?
钟倩笑道:“我也会参加,因为答应了落魄山,担任记名客卿。”
高君犹豫了一下,问道:“钟宗师是不打算返回家乡了?”
钟倩点头说道:“不回了,我跟高掌门不一样,有酒喝的地方都一样,至于家乡不家乡的,从小就没什么想法。听说这边的仙家酒酿,成百上千种,就是价格贵了点,得用上那几种山上神仙钱,暂时都没见过,成为了记名客卿,每个月都会有一笔俸禄。何况听说在落魄山这边,有拳可学,比如南苑国国师种秋如今就是落魄山的人,我打算将来跟他请教拳法,若能拜个师,学得几分真传,那是最好不过了。”
人的名树的影,昔年那拨齐聚南苑国京城的天下高手,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性情叵测,谁敢亲近,湖山派俞真意,仙气缥缈,高不可攀,至于磨刀人刘宗、唐铁意之流,虽说各有宗师风采,也都属于毁誉参半,所以在年轻一辈江湖子弟心目中,他们都不如那位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种夫子来得敬仰和亲近。
山腰一处院内,沛湘在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仔细观察山顶那两位外人的言行举止。
朱敛躺在藤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也没有阻拦沛湘这种不讲江湖道义的行为。
山顶两人的对话内容,清晰入耳。
沛湘问道:“颜放,你觉得高君长得好不好看?”
没有外人,她还是习惯性称呼朱敛为颜放,这是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挖墙脚时用的化名。
朱敛微笑道:“各花入各眼,在湖山派弟子眼中,高君自然就是世间最动人的女子,若能一亲香泽,死在花下也愿意。”
沛湘嗤笑道:“她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姿色还比不得泓下。”
朱敛转头瞥了眼沛湘的手掌,见那钟倩在以酱肉就酒,笑了笑,故乡滋味,都在味觉里。
其实在朱敛看来,如今口口声声对家乡无挂念的钟倩,以后肯定会常常惦念,反而是高君,哪天她决定离开莲藕福地了,就会毅然决然,此后修行,极少伤感。
沛湘问道:“以后福地内的‘两金’,只会越来越多吧?”
朱敛点头道:“这是一句废话,真正值得上心的事情,只是未来每个甲子内,会分别出现几个地仙修士和炼神境武夫。”
老厨子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积雪消融,春风解冻,大鱼小鱼迸冰出。”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此次返回故乡,”
朱敛笑道:“除了给你当了一回马夫,还能有什么感想。”
浩然天下,洞天福地,其实没差,无非是富吃贫,官吃富。贫吃土,仙吃凡,原来吃来吃去,都成一抔土。
梦醒梦不醒,转头都成空。
沛湘问道:“对高君和钟倩的不同选择,你怎么看?”
朱敛懒洋洋道:“鸟雀不知山野好,徘徊飞旋小庭中。”
沛湘思量一番,蹙眉道:“你别卖关子啊,到底是说高君不愿离开福地,在宁做鸡头不当凤尾,她眼界太小,选择错了?还是说钟倩在落魄山落脚,就像是从山野走入庭院中,从有望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宗师,结果变成浩然天下这边,只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武夫?”
朱敛睁开眼,轻轻摇头,“早就说了嘛,各花入各眼,同一人的不同选择,不同人的相同选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沛湘妩媚白眼一记,“就你歪理最多。”
朱敛呵呵笑道:“惜哉元婴不读书。”
沛湘一挑眉头,“狐国的春宫图,历来销量极佳,曾是清风城仅次于符箓美人的一笔财源,现在倒好,在狐国密库那边都快堆积成山了,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朱敛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这种赚钱门路,落魄山哪敢沾碰。明儿霁色峰议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跟公子提这茬,反正我是打死不敢的。”
沛湘建议道:“现在我们不是有下宗了嘛,周首席在桐叶宗那边有座云窟福地,福地有那花神山胭脂榜,折价打包卖给周首席便是了,这笔收入,刚好可以算作我的私房钱,你帮忙与云窟福地那边联系,谈好价格,帮着卖,事后咱俩再来分账?不就等于多出一笔细水流长的收益?”
朱敛也不说可行与否,只是问道:“狐国里边,你有徒子徒孙,有望结丹了?”
沛湘点点头,“所以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虽说以前攒下点家底,可每年支出多于入账,终究不是个事儿。”
朱敛笑道:“说实话,不去谈长远,想要赚钱快,还得是捞偏门。”
老厨子明显听出了这位狐国之主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拐弯抹角抱怨吐苦水呢,沛湘提及转售春宫图一事,就只是个话头。
从许氏清风城搬迁到了莲藕福地,狐国如同闭关锁国,与外界、尤其是将狐国视为游览之地温柔乡的练气士断了联系,狐国内不少手握实权的中五境狐魅,以往赚外快的偏门财路就都没了,虽说有沛湘和一干嫡系心腹坐镇狐国,暂时还不至于怨声载道,可是长久以往,人心道心,起伏不定,曾经的暗流涌动,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堤。此外狐魅不比修道之人,甚至不比开窍炼形的山野精怪,早就都习惯了红尘滚滚里的灯红酒绿,一下子关上门来寂寥修行,使得狐国就像一座稍大的道场,虽说狐魅证道一事,落魄山与狐国早有纸面约定,狐族练气士只要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就可以单独外出,去往福地四国游历人世、涉足男女情爱之事。
沛湘小心翼翼说道:“狐国在福地扎根,天地灵气几乎翻了一番,如果折算成神仙钱,其实落魄山已经十分厚待狐国了。”
朱敛双手交错,大拇指互敲,微笑道:“这种分内事,不用在意,否则就见外了。”
沛湘一下子紧张起来。
朱敛缓缓道:“狐族天生喜欢热闹,落魄山却是个清净地儿,这种矛盾暂时不可调和,自然而然牵扯到了狐国与福地的关系,如果换成别的山头,拥有狐国这么个随便经营就可以财源滚滚的聚宝盆,是绝对不会要求狐国关起门来的,毕竟跟谁较劲,都别跟钱较劲。只需在福地划拨给你们一块地盘,方圆千里即可,届时狐国府门一开,管你们是靠什么路数挣钱,我们落魄山,只管跟你们每一位狐族练气士收账,躺着收钱就是了,你们开心,我们也高兴,何乐不为?”
“所以公子不止一次跟我商量此事,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不干涉到福地四国的正常发展,又能够让狐国有灵众生,不觉得日子过得清苦,嗯,公子是用了‘清苦’这个说法,我当时笑着说,衣食无忧,修行更快了,也不用被那些登门就是为了脱裤子的练气士当做老鸨和窑姐了,苦个什么,至多是‘清冷’,公子却说还是清苦一语,更恰当些,人生由喧闹骤然转至冷清,也是苦,这跟官场上退下来的老人是一种心态,即便依旧锦衣玉食,也可悠游林下,但是从车水马龙变成门可罗雀,别有一种苦滋味。”
“因为是没有外人在场的私下聊天,我在公子那边,每次提及此事,说话也没个忌讳,就说一旦想要万事周全了,就会登天难,束手束脚,处处为难,可只要不去多想,事情说简单,就会变得再简单不过了,比如早点准许狐国开门,落魄山再学那国师崔瀺立碑群山一事,丢些铁律规矩给你们,故意多冷眼旁观个几年十年的,落魄山再来一场有据可查、有法可依的秋后算账,犯禁违例的狐国众生,该杀杀,该关关,说句难听的,只需如此作为,狐皮符箓的来源都有了,如今宝瓶洲一张狐皮符箓的价格,都炒作到什么价位了?不比你沛湘卖几本春宫图更赚钱?”
“公子却说再等等。是想要等福地四国百姓,渐渐适应了山上有腾云驾雾的神仙、精怪鬼魅常在人间行走的事实,你们到时候再出现,哪怕数量多些,也习以为常了,凡俗夫子习惯了神仙怪异事,再从幽明殊途到人鬼共处,相互间都有了入乡随俗的雏形。与此同时,你们形若封山,落魄山逼着狐国练气士,专注修道个三五十年,将来再开门外出,境界修为高了,从早期两两三三结伴而行,再到将来的单独外出,这期间也会少些意外。”
“归根结底,公子是把你们所有狐族,都当做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看待,不然你以为我提出的那个方案,公子当真不知道是利大于弊,只是可能在公子看来,这个‘弊’,动辄是几条几十条狐族性命,是可以用一个短期收益注定更小的‘等等看’三字来挽回的。”
“简而言之,公子要比你这个狐国之主,更在意你们狐国。”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山主有心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施恩宜由淡转浓,由浓转淡反成仇。刑罚宜从严转宽,先宽后严怨其酷。”
“所以下宗选址桐叶洲,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而不是曹晴朗,公子再返回落魄山修行,我可能是最开怀之人,没有之一。”
朱敛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夜幕,微笑道:“当我们越对这个世界怀揣着希望,给予越多的善意,世界是否回报以善意,还是反而还以恶意,我们就会越在意,就会越受累。”
“如果觉得都没有关系,大概这就是一种修行。”
朱敛抬起手掌,伸手一抓,握紧拳头,“天地间只有两种强者。”
“我向这个世界获得了什么。或雄心猛气,气概凛然,取之有道,青史留名,或巧取横夺,恶狠狠争来一场富贵名利,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
朱敛抬起另外一只手,向外轻轻一挥。
“我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什么。穷则独善其身,名声不显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达则兼济天下,欲立掀天揭地的事功,自讨苦吃,缓缓向薄冰上履过。”
最后朱敛怔怔看天,说了一句奇怪言语。
“少爷,老爷,公子……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定在巳时。
今天辰时,广场上,相较以前,确实冷清了几分,归功于崔东山。
就只有山主陈平安,大管家朱敛,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
右护法周米粒,陈暖树,陈灵均,小陌,郭竹酒,沛湘。
还有一个公认跟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山君魏檗。
不请自来的谢狗,与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也都在场,站在郭竹酒身边,后者打着哈欠。
此外今天没有被喊来参加议事的,有看门人仙尉,其实道士仙尉一直有没有录入落魄山谱牒,至于赵树下还在竹楼练拳。
还有赵鸾,岑鸳机,张嘉贞,长命的嫡传弟子纳兰玉牒,箜篌的徒弟姚小妍,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石柔,周俊臣,草头铺子的赵登高,田酒儿。
陈平安先介绍起高君和钟倩,再与他们分别介绍落魄山众人的身份。
高君和钟倩都有几分局促神色,毕竟是头一遭亲眼见识到这些福地志怪书籍上所谓“位列仙班”的群真天仙。
落魄山的掌律祖师,竟是一位女子,长命,也不知是她的名字还是道号,个头极高,身材修长,习惯性眯眼而笑。
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环的神人,北岳山君魏檗,说是欢迎高君和钟倩去披云山做客。
两条疏淡微黄眉毛,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眉眼温婉的粉裙女童,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
那个走路时喜欢摔袖子的青衣小童,名为陈灵均,道号景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板着脸点点头,没有询问对方的境界。
黄帽青鞋的年轻男子,神色柔和,略带笑意,按照陈山主的介绍,小陌是一名“剑修”,他身边跟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
一个怀抱册子的白发童子,虽然是外门杂役弟子,却自称是落魄山的编谱官,所以今天得以参会,记录议事过程。
最后介绍之人,是那个腰悬抄手砚的少女,名为郭竹酒,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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