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自顾自说道:“当时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过得了倒悬山那一关,若是如今连为顾璨留下来,都不愿意,陈平安哪有资格走到这个局中。那种今日不舍、想着来日家当更多了再舍的聪明人,我们看到过多少了?”
崔东山越来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给我家先生说好话?你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别这样啊,真要失心疯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后,你再疯,到时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楼门口,给你放个泄盆”
崔瀺指了指画卷那间屋子,转头望向崔东山,嘴角翘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第四难,难在无数难。你知不知道,第四难这才刚刚开始,陈平安当下用心越多,此后心坎就越多,到时候,我估计你就要求着我投降输一半了,就要担心陈平安是不是彻底走火入魔了。”
崔东山不再像刚才那般故作轻松,坐回原地,缓缓道:“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崔瀺笑道:“若是这‘一时’就是几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俗夫子的一辈子,你当如何,陈平安又当如何?”
崔东山板着脸道:“你要学学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间,而老子我崔东山,就是人间的其中之一,所以别他娘的在这里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人入局了,已经快要被书简湖遗忘的宫柳岛主人,刘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说不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崔东山曳晃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缓缓道:“这就是讲道理的代价。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条必然元婴的泥鳅,蛟龙沟失去了齐静春的山字印,在老龙城差点给杜懋一剑捅死,看来你家先生吃的苦头还是不太够,代价不够大。没关系,这次他在书简湖,可以一口气吃到撑死。”
崔东山依旧坐在那儿,晃来晃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王八念经最难听。”
崔瀺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崔瀺”,“以后你如果还有机会去落魄山,记得对爷爷好一点,换成我是爷爷,看到你这副德行,当年早打死你了。”
崔东山不但椅屁股,还开始挥动两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语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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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在放下笔的时候,突然发现外边的日头。
想了想,便走出屋子,开始晒那些竹简。
很多竹简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够用,游历千万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
只是有些当时读书多了,就会发现许多道理,哪怕是三教百家学问的不同文脉,可有些在一枚竹简上成双成对的语句,还是有些“亲近”,儒教之内文脉不同,可依旧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邻,三教与之外的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
陈平安在晒竹简的时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只是这枚竹简比较特殊,陈平安当初翻阅佛经后,又以刻刀在竹简一面的旁白处,篆刻了一句字体稍小的佛家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有一枚竹简,正反分别篆刻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拿起后,默诵一遍,轻轻放下。
陈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简,“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反面则是“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
最后陈平安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秋高气爽,日头高照。
陈平安晒了所幽竹简,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圆心的空白地带,双手笼袖,就这样环顾四周。
一直这么蹲着,等到日头斜照在山,陈平安才开始一枚枚竹简收起来,放入方寸物当中。
这么多书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
这句话,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坠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一个道理,而且不是从书上看来的,是别人认真讲,他用心听来的。
陈平安刚刚收好所有竹简,就看到顾璨带着朽鳅走来,朝他挥手。
陈平安关上屋门,走向顾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门宅邸。
大门上张贴有两幅门神彩绘挂像。
陈平安看着它们,心中喃喃道:“挡得住鬼,拦不住人。”
顾璨问道:“怎么了?”
随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门口那边着,连像样的门神都挂不下,多寒酸。”
陈平安笑了笑,“吃饭去。”
到了饭桌上,才发现顾璨娘亲早早给陈平安和顾璨都倒了酒。
朽鳅坐在顾璨身边,它其实不爱吃这些,不过它喜欢坐在这边,陪着那对娘俩一起吃饭吃菜,让它更像个人。
顾璨其实与娘亲说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担心,怕陈平安生气。
却看到陈平安已经拿起了酒杯,敬了婶婶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后,开始夹菜。
一顿饭,多是妇人在聊当年骊珠洞天的琐碎趣事,陈平安也没有一直沉默,会说一些如今龙泉郡的热闹。
其乐融融。
让顾璨喝完了一杯酒后,只觉得自己能够豪饮千百斤都不醉。
不曾想陈平安对他泼了冷水,“你年纪还小,哪怕如今是练气士了,乌啼酒也能裨益修行,还是要少喝,真高兴,就喝三杯。”
顾璨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下来。
妇人掩嘴而笑。
若是陈平安能够在这些无伤大雅的新上,多管管儿子顾璨,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朽鳅无意间说了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事情后,妇人独自想了半宿,觉得是好事情,最少能够让刘志茂忌惮些,只要陈平安有自保之力,最少就意味着不会拖累她家顾璨不是?至于那些绕来绕去的对错是非,她听着也心烦,到也不觉得陈平安会存心伤害顾璨,只要陈平安不去好心办坏事,又不是那种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她就由着陈平安留在青峡岛了。
吃完饭后,陈平安开始像往常那样,绕着青峡岛沿湖小路独自散步。
走走停停,并无目的。
偶尔会遇到一些青峡岛修士,多是年纪轻、辈分低的下五境练气士,至于那些杂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乱离开各个府邸。
见到了陈平安,他们都会喊声陈先生,因为根本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只听说是顾璨亲自邀请到青峡岛的贵客,不但如此,顾璨每天都要去山门口那间屋子坐会儿,与这位贵客聊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天大媳事。
只是当那个账房先生对谁都比较和气之后,反而让人琢磨不透,无形中少了许多敬畏心思。
难不成是个花架子?比如是顾效头的大骊同乡?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人晚辈?
陈平安行走在幽静道路上,停下脚步。
眼前站着两个人,顾璨的一位师兄晁辙,还有能够让顾璨还算青眼相加的吕采桑,是一位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年纪其实将近三十岁,可心性与皮囊都还是少年,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颜色若童子,这说明那位书简湖屈指可数的老元婴修士,收取吕采桑作为闭关弟子,很有眼光。
吕采桑撇下已经徒的晁辙,上前几步,脸色阴沉,“你叫陈平安?我劝你以后少对璨璨指手画脚!”
陈平安直接问道:“不然如何?”
吕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说话间。
陈平安的视线已经越过吕采桑,望向自认为是局外人的晁辙,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怪话:“算了,下不为例。”
晁辙欲言又止。
陈平安曳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了,不想听而已。”
吕采桑看着那个神色憔悴、眉宇间满是阴霾的年轻男人,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是璨璨借给你的胆子吧?”
好似一个岔子的陈平安,横着伸出一条手臂。
晁辙凭借本能想要后退,只是不愿意在吕采赦个青峡岛外人面前露怯,强自镇定。
天地寂静。
吕采桑大笑道:“你这是干嘛?”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来?你可想好了。”
当言语落定。
只见一条金色丝线刹那之间,从顾璨府邸处,拔地而起,金线不断拉伸,最后一把长剑悬停在那个年轻男人的手掌上方。
哪怕飞剑已至那人掌心上方一寸高处,静止不动。
可这把长剑飞掠轨迹带出来的那条金色长线。
始终没有退散。
吕采桑眯起眼。
心中震撼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按照书简湖的规矩,你们两个已经可以死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颤鸣的半仙兵剑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会让你满意的。”
这把“剑仙”一闪而逝,那条长达千余丈的金色光线这才消失。
吕采桑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晁辙已经让出道路,站在一旁。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视死如归的吕采桑,满脸齐不曾清减丝毫,却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顾璨应该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说完之后,陈平安竟是转身而走,返回那间屋子。
内心深葱些后怕的吕采桑,转过头,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辙,吕采商然嘴硬,问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过水?”
晁辙不敢说一个字。
你他娘的吕采桑可以跑回师父那边躲起来,可老子一旦惹了这么尊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仙瘟神,能跑哪儿去?
陈平安回到那间屋子,点燃桌上灯火。
陆陆续续送来了书简湖各处的地方志,还夹杂有不少各大岛屿的祖师堂谱牒等等,田湖君能够送来这么快,理由很简单,都是青峡岛缴获而来的战利品,并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如果不是陈平安提起,迟早会当一堆废纸烧掉。青峡岛如今的藩属十一大岛,一座座都给那对师徒亲手打杀得香火断绝了。
都需要一一翻阅,一样需要做摘抄笔录。
在这之后,还需要问得更细致,到时候就不是坐在这边动笔头的事情了。
可陈平安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一来他擅长水磨功夫,不过是将练拳一事放下,换一件事去做而已。二来,如果这才开了个头,就觉得难,他早就可以知难而退了。
深夜时分,窗外圆月当空,清辉疣,陈平安放下笔,揉着手腕推门而出,绕圈踱步,当是散心。
已经寄出三封信,龙泉郡披云山,桐叶洲太平山,老龙城范家。
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得到飞剑回信。
陈平安不着急,也急不来。
曾经的千山万水,他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风驰电掣的飞剑往来,要快多了。
陈平安突然走出那个圈子,过了青峡岛山门,去往渡口。
站在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后,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这一刻,陈平安看待这座在宝瓶洲声名狼藉、可谓烂大街的书简湖,却想起了一句已经忘记了出处、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话。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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