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惟搓洗好衣服,拧干抖开,抬起头,见下方汪家二楼房间依旧亮着灯,天台的灯光却迟迟没有亮起,当他意识到他居然会产生如此无聊的困惑时,立即掐住了念头。
晾好衣服,顾一惟一天的工作大致结束,如往常一样,他坐到竹椅上,塞了耳机听音乐。
顿时,那些疾风骤雨般的鼓点犹如充斥了整个静夜里的空间。顾一惟双手交叠着抱在脑后,半仰脸看向天空,下方那扇窗户的黄灯光就脱出了他的视野底框。
头顶,一大片深蓝的天空,耳边,热烈澎湃的鼓点激荡着,在这空旷幽静的表象下,似乎有无数力量在暗里蓄积涌动,奔向惊破风云的那一刻。
顾一惟一天之中,每每最享受的就是此时,他喜欢在这样的夜里,被满山满天地的辽阔寂静包裹着,仍能从内心深处感受到热血般的激情。
他对同学笑称,在山间的夜里,听任何一曲不悠扬的音乐,只要带点儿快节奏,就能以另外一种人文情怀深刻地理解熵这个概念。塞上耳机,满世界都绽放出无序的渴望,摘下耳机,即刻成就有序的归依。
星辰归位,天地恒常,可是,每一颗浮尘都在一定能级范畴内蹦跳,或从容,或困敛,或只是被推动,或全力想脱囿,每一颗浮尘都终将在蹦跳中刻画自己的轨道。
一曲终,顾一惟取下耳机,缓了一秒,先让自己适应了周遭的安静,而后很随意地垂手搭上竹椅两边,准备调整一下坐姿。他身形忽地一顿,手指探进椅子坐板的接缝里,摸到了三颗略微有点弹性的小东西。
那是桃胶。
顾一惟拿起来,托在掌心,低头分辨。外面光线暗,只见灰扑扑的三小团。那必定是许霜降和汪睿去竹林前暂时搁在椅子上的,后来他们从竹林回来,乱纷纷中,谁都没有想到提醒她带回去。
顾一惟望向下方汪家,二楼的房间仍然亮着灯,似乎他们取消了每天去天台的安排。
最后一晚,陈池多花了点时间和舅舅唠嗑,回到楼上,推开房门很惊讶,许霜降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霜霜,怎么还不睡?”陈池疾步走过去,抚上她的脸颊,锁着眉心问道,“冷吗?”
“睡不着,等你。”许霜降噙起浅笑,她的心终于安稳多了。
陈池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揉了揉她的头,脱鞋上床。“霜霜,是不是在害怕?”他把许霜降揽到怀里,将被子盖上她的肩腹部,自己却一点都不盖,拿出了压在枕头下的老蒲扇,非常轻地隔着被子拍打她的背部。
老蒲扇发出了规律的啪嗒声,含着一种简朴悠然的韵味,一直是许霜降睡前熟悉的节奏。
“霜霜,不怕,”陈池娓娓叙道,“这里很安全。睡一觉,明天我们出山了,就更不会有事了。”他安慰着她,尽量避免提及蛇。
许霜降将被子往上拉,盖到了嘴巴处,她甚至想蒙住整个头顶。过一会儿,她调整着姿势,让自己的脖颈搁在陈池的手臂上,虽然时间略久就硌得慌,但是脖子贴着陈池的皮肤,没有凉生生空落落地露着,让她踏实很多。
她没有刻意去想竹林里的事,但只要安静下来,她仰着脸研究那坨花东西的画面就会闪在心头。竹梢晃悠悠地,美丽瞬间成惊怖,随时就要砸落她头顶,许霜降自额头、面部到咽喉、锁骨这一片就无限寒凉。她把脸贴到陈池胸前,挨挤的架势看上去根本不给她自己留点儿呼吸的空间。
陈池锁着眉瞧着她这样折腾,往日嚷嚷热的总是她,要不是允许他打蒲扇给她送点儿风,她早就把他赶到床边去了,现在她却一点儿都不畏热地挤过来。他低头贴向她的脸颊,轻喃道:“霜霜,睡了,你放心,你老公我呀,什么都会一点儿。”
许霜降闭着眼低笑,拉住了陈池的手:“先别关灯。”
“好。”陈池收回手臂,抱着许霜降,继续拍着老蒲扇。
顾一惟手心里拢着桃胶,坐着纳凉。汪家一楼的灯火早就熄了,二楼房间却一直亮着灯。
满山里,只剩了这一处光亮。
他起身,拎起竹椅,走进堂屋中,将桃胶搁到了八仙桌的桌角,竹椅原样摆好。夜色寂寂,顾一惟站在门内,下意识再瞅了瞅下方的灯光,才合了门扇,落上门闩。
他去厨房,拿了搪瓷杯,锁了院门,该是进屋睡觉的时候了。
顾一惟将搪瓷杯放在床边的方木凳上,坐上竹榻,不出意外地听到了嘎吱两声。这时,有一个念头忽然飞快闪过,他这屋里几乎无处落座,今天的客人是否顺势坐到了竹榻上,被这声音惊奇住,才很快离开。
顾一惟实在厌烦自己有这些猜想,他弯下腰,蹬了鞋。随着他的动作,竹榻嘎吱嘎吱叫得响亮。他索性双手用力一撑,整个人挪到了床上,竹榻也就只有重重地响一阵就消停了。
靠着床头墙壁,顾一惟静静地翻看了半小时农事书,折了书角做印记,他把书往枕头边上一放,熄了灯躺下。
屋里瞬间暗下来,再过片刻,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慢慢觉得房里清亮起来。在极度的寂静中,他闭着眼睛,先是想到了明天要到货的大棚钢架。明天,他得偷偷摸摸回家一趟,将弟弟接上来,让弟弟帮着他一起到村口卸货搬运。弟弟已经向父母撒过谎了,说是去看望以前的同学。
顾一惟忽地迷茫,他这样能守多久?他这样躺在角落里,名曰创业,创业的计划书写得顺畅,可每天都在为计划不到的各种层出不穷的问题殚精竭虑,伤了痛了渴了饿了,无人过问,他真地能在这远离繁华的山腰腰里找到出路吗?
顾一惟思虑重重,却从不会辗转反侧,这也是搬上来后被迫养成的习惯,竹榻的嘎吱声实在是太恼人。他直挺挺地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仍旧没有睡着。
最后,他只得睁开眼睛,翻身坐到床沿,两手撑着竹榻,双脚抄了拖鞋,垂头定定地望着床前黑乎乎的地砖。半晌,他伸手从方木凳上取了搪瓷杯,唇瓣碰上杯沿时,不知何故稍顿了会儿,才蹙紧眉头仰脖喝了一大口水。
温凉的液体从舌根滑入肠胃,让顾一惟觉得心头清静很多。他默默地继续坐着,望向窗户,夜色如霜,点点渗进纱窗的小细格里。
他抬起搪瓷杯,不自觉地又喝了一口,抿在杯沿,慢慢地咽了下去。
水淡而无味。
五六口后,顾一惟猛然放下杯子,烦躁地起身走到靠窗的桌前,想换一口新鲜空气。
汪家二楼依然亮着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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