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心却不答应她,只看了窗外道:“这会儿是谁在点炉子?”隔着窗户只见竹径边有个青衣小丫头,琼瑛伸头一看,笑了:“是姑娘新收的弟子,这会儿怕是在煮弟子茶了。”
石桂昨天写了三张大字,还真拿了《千字文》回去,叶文心教了十句,她不独把这十句读出认出,还都写了一回。
九月看她躺在床上手指头还在被面上写字,“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一面抖被子一面道:“你还真要当个女状元不成?”看她识字入了魔,倒惊诧起来,叶文心就已经古怪了,来个石桂也是个古怪的,还拜了师傅徒弟,怪都凑到一处去了。
这几句意思浅显,石桂读上两回就会背了,这个机会来的不易,她万分珍惜,既抓在手里了,就不能白白放过,不论叶文心是不是真心想教,她这头都得做足了功夫,这才早早起来煮弟子茶奉给叶文心。
还是松柴,用的却是泉水,叶文心这里是烹茶,工序就有十来步,器具捧出来三十来样,那一口茶吃了,这些东西得洗得擦得收,光是煮一杯茶,就从天蒙蒙亮一直到红日初升。
这些个东西样样贵重,杯子是桃花雪洞杯,连小茶扇儿都是缂丝的,妃红色隐隐透光,看着不起眼,六出还特意叮嘱了她,叫她仔细着火苗,叫火星子燎着了可不好。
石桂一早起来煮茶,到叶文心起来了,水也沸了,茶也磨好了,茶盅儿搁在托盘里,送到叶文心跟前,她才刚漱口,把花露吐到小银盂里,饮得一口茶点一点头,拿眼儿打量石桂。
琼瑛玉絮跟了她也有四五年了,可依旧还是作了冯妈妈的耳目,她这里一点儿风吹草动冯妈妈都知道得清清楚,身边没有得用的人,石桂聪明是有了,也算是个可用的人,只不知道忠心不忠心。
头发挽起来,穿了一件家常旧衣,趿了绿底儿绣竹子的毛睡鞋,吃过茶,歪在罗汉床上抽石桂背书,听她张了口就一气呵成,半个字也没打咯愣,点一点头,又随手从妆奁里出去眉笔来,在白绢子上写了字,问她哪个是哪个。
石桂自然个个都识得,十个里头却还是故意说错了三个,便是已经记住七个都很不容易,叶文心不意她认得这样快,把帕子一扔过:“你这上头倒有天赋。”
也不往西厢去,就挨在罗汉榻上,把后十句说给她听,一句一解,或有典故,或有引用,七八个字说上好一会儿话。
还是琼瑛打断了她:“姑娘先用饭罢,这一盏弟子茶吃了,也不必立时就授课的。”外头膳盒已经抬了过来,还是粥菜,却了几样可送粥的,鹅油酥饼三丁烧卖,玉兰片宣城素火腿切得薄薄的摆在玻璃碟中。
石桂听六出说过,叶文心在家里吃得还要更精细些,得意洋洋的告诉石桂:“我们姑娘吃的鸡蛋也是有讲究的,专叫人养着,吃着益气的药材,这鸡生下来的蛋都不相同,宰杀了炖汤越加补人。”
这鸡是叶氏的哥哥专养了给母亲吃的,叶老太太疼爱叶文心,她生下来就比别个要弱,连着沈氏也是亏过元气的,身子一向不好,春咳夏暑秋燥冬寒,第一季总要生一回病,苦挣着生下一女一子来,叶老太太不独拉了沈氏一道补养身子,还专把鸡蛋留下来给叶文心吃,一天一碗牛乳蛋,吃得她格外皮白肤嫩。
“我们太太早年滑胎落了病根,这东西,连老爷自个儿都不吃的,专给老太太太太姑娘三个吃用,我们老爷可真是孝子呢。”叶老爷侍奉母亲是出了名的孝顺,病榻之前亲口尝药,为着母亲重病,也不知道在城里布施了多少香油香火钱,还广施粥米给贫病孤寡,扬州城里哪一个不知道,叶老爷是大孝子。
这些闲话,扎针做活计的时候六出嘴里一点点漏出来,石桂听了却咋舌头,怪道吃水也这样讲究,那只鸡得吃了多少人参茯苓。
这两个讲课的时候,琼瑛几个就退到飞罩门外头,石桂坐在小杌子上,叶文心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石桂恨不得拿出听课的劲头来作笔记。
千字文不过儿童启蒙用的,里头的东西都不艰深,石桂上一午就听了一大半,一壶蜜水都叫吃尽了。
叶文心也是有意给自己点事儿,人跟飘在天上似的,没一处挨着叫她心里踏实,想着这个未曾蒙面的姑母是个什么态度,心里就止不住的发颤。
用过午饭,再略歇过晌,叶文心起来换了一件银白底绣樱草纹领的禙子,白绫裙儿,头上簪两只梅花小钗,打扮得清清淡淡,手上一柄缂丝花卉扇儿:“也不必这许多人跟着,我记得你是姑母院里头的,跟我了一道罢。”
琼瑛面上尴尬,凑上去道:“这哪儿成呢,总不能失了体面。”叶文心也知道避不过,就带了琼瑛跟石桂两个,从箱子里头寻出一个包袱来,石桂抱着跟在后头,一路往鸳鸯馆去。
叶文心在鸳鸯馆跟前立住了,抬头看一看上头写的鸳鸯两个字儿,搭了琼瑛的手进去,里头早早就通报过,春燕出来迎,眼儿扫到石桂身上,笑意更深:“表姑娘来了,我们太太早就候着了。”
说着打了帘子迎叶文心进去,又是张罗茶又是张罗点心,石桂候在廊下,想了一夜还是预备把这件事情瞒过去。
就像叶文心猜测不出叶氏会不会出力帮忙,石桂也不知道叶氏的态度是如何的,照顾一个侄女儿花的力气,跟阻碍她进宫花的力气怎么能相比,何况看信中所言,叶家人这么笃定,除了宋家也还有旁的地方能使力气。
叶氏要反对,除了自家兄长之外,还有宋老太爷跟宋老太太,这事儿牵得太深,石桂最好装作从来没有发生过。
石桂立在廊下正思索,春燕打里头出来,跟着琼瑛也出来了,春燕拉了琼瑛的手:“我们太太多少年也没落过泪了,到底是见着亲侄女儿心里也想家呢。”
石桂微微一怔,叶氏竟然哭了,那件事就是有戏了,她跟叶文心相识不深,却也为她高兴,光只看叶家老爷的行事,她还是不进宫的好。
琼瑛□□燕拉了往外头来:“叫她们姑侄两个说说私房话,咱们也在廊下晒一晒太阳,后头天一凉,可就没这么好的天儿了。”
坐到廊下自有小丫头子过来送茶递点心,石桂才走半月,廊下就开了又一片葱兰花,琼瑛指着那花笑一回:“我们太太也爱在廊下种这个呢。”
春燕倒没想着立时就问石桂什么,石桂才来报过,一天之中哪里就能遇上什么事,坐下来同琼瑛两个闲话,仔细问起叶文心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又说起金陵风俗,许多与扬州不同。
琼瑛只当这位姑太太是个冰雪人,看她还是念着亲戚情份,到底松一口气儿,把叶文心平素爱吃什么告诉了春燕:“我们姑娘爱吃不爱味重的,吃口清淡,鸡鸭鱼吃的多,狍子獐子鹿肉冬日里也吃得些。”
春燕又问叶文心爱穿什么,要拿了缎子给她做些衣裳:“赶巧了,家里两位姑娘也要做新衣,我看表姑娘爱淡色的,同我们太太一样,只老太太爱看后辈们穿红,跟着就是年节里,要不要也裁一身红的。”
这是透过琼瑛告诉叶文心,这原也是正理,到了别人家里,客随主便,叶氏虽是亲姑母,上头还有老太爷老太太在。
春燕话说得婉转,琼瑛自然接了口去,说本来家里年节也是一样要穿红戴金的,琼瑛接了口,春燕却分了一半神,她把琼瑛拉出来,便是瞧着叶文心有话不便当着人说。
这些年里,叶氏提起来的除了母亲,就只有这位娘家嫂嫂了,春燕余光往窗里头扫一回,还又笑盈盈的问:“表姑娘冬日里爱穿甚个料子的?洋缎洋绉还是哆罗呢的?咱们太太早早就吩咐了,我先多口一句,问问姑娘要什么毛料。”
琼瑛一件件说起来,从狐狸皮说到香云豹,跟着又说首饰,两个有一搭没一搭,春燕轻轻柔柔问个不住,琼瑛却不住往屋里头看:“里头没人,总不成罢。”
春燕笑了:“放心罢,我们太太一向挂心着姑娘的病症,前些天夜里都不曾睡实。”两句话打消了琼瑛的顾虑。
石桂立在门边,内室里静悄悄许久没有声息,叶氏跟叶文心两个,对坐半晌,饮了茶吃了点心,叶文心手心出一层层的汗,叶氏却没有开口,她捏一捏袖兜里的信,倒吃不准该不该给了,要是她告诉了父亲可怎么办?
“你母亲,这些年,身子可还好吗?”叶氏良久才抬起头,看向叶文心,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已经知道沈氏重病的消息了,一大早就打发了人要往扬州送药送信去。
沈氏若不是为着她的事,何至于掉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都已经六个月大了,落地了活不成,沈氏自己更是床上休养了一年多,伤了元气又怎么补得回来,跟着许多年都难生育,好容易才有了这一子一女。
叶家有了孩子,也要往叶氏这里送红蛋,好容易有了叶文心,沈氏特意报信给她知道,送了红枣桂圆莲子花生十来样干果,两篓红蛋来。
叶文心心头轻轻一颤,只这么一句话,她就想把自家知道的合盘托出,叶氏这么看着她,叫她眼眶一热,差点就要落泪,可她只红了眼圈:“我出门的时候,母亲大病一场,这会儿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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