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尔王咀嚼着这几个字眼,若有所思。
泰尔斯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死死盯着国王。
国王停顿了一会儿,发出冷笑。
“哈哈哈哈……”
笑声瘆人,周围的灯火也随之摇曳。
泰尔斯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只觉胸口沉闷,周围的空气也沉重不堪。
但是他无路可退。
笑声慢慢消失。
“据我所见,星湖堡的泰尔斯公爵,”铁腕王的语气归于平静,却越发吓人:
“王冠不在你头上。”
王冠。
一股莫名的心悸袭来,让泰尔斯呼吸微乱。
“就算不走这条路,”国王淡淡道:
“王国的车轮,也注定不会停下。”
少年用拳头压住桌子,感受着拳面传来的压迫与疼痛,以及狱河之罪的诡异躁动。
他知道对方在乎什么。
他知道。
或者,他以为他知道?
泰尔斯深吸几口气,抬起头来:
“当然,你才是星辰全境的至高国王。”
铁腕王面无表情。
“你尽可以对我置之不理,对西荒嗤之以鼻,对这个提议一票否决。”
泰尔斯调整好心情,转移主题。
“反正你底气十足,手里的牌更不止‘沙王’一副。”
他指向桌上的信件,维持语气的平稳:
“就像你可以威胁詹恩来代替西荒,逼南岸领给你拉车,换个地方,再行其事。”
凯瑟尔王不屑嗤声。
“可是代价呢?”
下一秒,泰尔斯话锋一转:
“为了执行‘沙王’,父亲,你已经投入了多少成本,付出了多少代价?”
听着泰尔斯的话,凯瑟尔王的眉头轻轻皱起。
“无论是花费不赀的前期准备,还是规模惊人的王室常备军,抑或是经营了十几年的西部前线……”
王子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人力物力,财力精力,包括幕后的政治博弈,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就连时机也太罕见了——可不是年年都有一个倒霉王子流落在外,方便你拿来当借口和诱饵的。”
国王冷哼一声。
“若是你计划成功,坐收巨利,那这些成本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现在嘛……”
泰尔斯停顿了一下,看向对方。
凯瑟尔王抿起嘴唇,脸色紧绷。
“我猜,裘可总管之所以在御前会议哭穷,财税厅之所以预算不足,”泰尔斯向着议事桌张开双臂:
“究其根本,还是你为了‘沙王’调动常备军远征,穷兵黩武,耗空了国库?”
那一瞬间,凯瑟尔王倏然抬眼,目光锐利如有实质,向泰尔斯寸寸逼来。
室内的气氛无比压抑。
“那个筹码,那个艾莫雷家的孤女。”
几秒后,国王冷冷开口:
“她在哪里?”
少年吐出一口气,向詹恩的信件瞥了一眼:
“这么说,父亲,你并不甘心,并不想就这样白白放弃掉‘沙王’的努力,自我否定,前功尽弃。”
铁腕王的眼神越来越冷。
但泰尔斯的语气也越发严厉,他顶住压力,坚持着把话说完:
“否则,父亲,你所谓的‘沙王’计划,便无异于一意孤行的暴政恶举。”
“得不偿失,贻害王国。”
“罪在千秋。”
那一刻,凯瑟尔王目中寒芒到达顶峰,无以复加。
室内的不灭灯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在这一秒里急急闪烁,就像在瑟瑟发抖。
“看来,法肯豪兹送你的那柄剑,是真的很好用。”
国王一字一顿,意味深长且不祥:
“让你狂妄自大,有恃无恐。”
但王子只是苦笑一声,没有理会国王的暗示。
“可这还没完呢。”
铁腕王的眼神锁死在泰尔斯身上,几乎要把他钉穿。
泰尔斯朗声道:
“继‘沙王’功败垂成之后……”
“王室常备军夺回刃牙营地,卸甲收兵,偃旗息鼓。”
“西荒人垂头丧气退回老家,灰头土脸,自认倒霉。”
“第二王子则平安到达王都,父子团聚,封公进爵。”
“这些风平浪静的表象,把王国的绝大多数人都蒙在鼓里:他们安睡梦中,不知真相。”
泰尔斯眯起眼睛:
“然而父亲,你还有法肯豪兹——如果他是唯一一个——你们都心知肚明‘沙王’的潜流,心知肚明几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又没发生些什么。”
凯瑟尔王不言不语,唯有目光幽幽,映出灯火的倒影。
“你们都在擦肩而过时,看到了彼此身后的利刃。”
“只是双方都演技高超,足够克制,才能故作不知,笑脸相迎,维持着最虚伪的和平,最脆弱的默契。”
砰。
泰尔斯的双掌重重撑上桌面,震得周围的不灭灯一阵闪烁。
“相信我,父亲,这已是复兴宫和西荒之间的最后一级台阶了。”
“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王子死死盯着国王:
“再下一次,就没有这么走运了。”
凯瑟尔王垂下了眼眸,未知心中所想。
他身后的一盏不灭灯黯淡下来,将国王的侧脸拉入黑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肃色道:
“真到那时,你再想剥夺西荒诸侯的军队,进驻扩编王室常备军,代价都只会更加高昂,场面也唯有愈发难看。”
凯瑟尔王没有回应。
他只是默默转过头,把侧脸埋入没有灯光的暗处。
“承认吧,父亲。”
“‘沙王’的失败,留下了一个大烂摊子,把你和西荒都推上悬崖,你们再无回旋余地——除非你彻底放弃向西荒伸手。”
泰尔斯停顿下来,给对方也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就在此时。
“谁?”
国王的声音幽幽响起,似有若无。
“什么?”
泰尔斯疑惑不解:
“什么谁?”
凯瑟尔王表情复杂。
“你早上离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女人。”
女人。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那时浑浑噩噩,魂不守舍,”国王冷冷道,光与影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现在的自信和胆量。”
“王国,政治,所有这些事情,被女人冲昏头脑的你,今晨都并不在乎,遑论舍身闯宫,御前进言。”
凯瑟尔王微微前倾,耐人寻味地盯着泰尔斯:
“在宫外,是什么改变了你?”
泰尔斯一怔。
什么改变了我?
他回过神了,咬牙道:
“那不重要,”泰尔斯竭力让自己听上去更加真挚:
“重要的是,父亲。”
“现在,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有了另一个选择。”
凯瑟尔王抿起嘴唇。
泰尔斯压制住不安分的终结之力,放缓语气,试探着道:
“法肯豪兹率先退后一步,为此奉上了最有力的筹码,足以钳制西荒人。”
凯瑟尔王扭过头,不爽哼声:
“艾莫雷。”
王子点点头,死死盯着国王:
“接受它,不说大赚特赚,至少有机会弥补‘沙王’的巨额损失。”
“接受它,也许没法一劳永逸,但能最大限度避免最糟糕的后果。”
“接受它,让我出面沟通,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西荒一个台阶。”
国王轻声哼笑,不置可否。
“请相信我,不论从现实上看,还是从长远来看,这都是唯一的路途,也是最高效、最容易、最和平,更是最接近成功的路途。”
泰尔斯的话不知不觉中急切起来:
“若你还想完成‘沙王’,父亲,至少不让它变成烂摊子,那这就不仅是最好的选择。”
“更是最后的选择。”
泰尔斯直直望向国王:
“父亲,为了王国,别一味冲动赌气,也别拖到病入膏肓。”
“让我来做,现在就了结它,现在。”
“在一切都太迟之前。”
话音落下,凯瑟尔王没有马上回答。
他细细地打量着泰尔斯,似要把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
这让泰尔斯心中忐忑。
很好。
泰尔斯观察着国王的反应,默默给自己打气。
这确实是他在乎的事情。
至少,他还在乎。
幸好,他还在乎。
希望,他还在乎。
十几秒后,国王才轻哼一声。
“天花乱坠,口若悬河。”
凯瑟尔王换了个坐姿,轻声吐字:
“但是你避重就轻,漏过了最关键的那一点。”
泰尔斯心中一凛。
国王侧过头颅,语气玩味:
“那就是:即便我接受这个提议,那‘沙王’又有什么必要,非得由你来执行呢?”
“泰尔斯公爵?”
那一秒,泰尔斯眼皮一跳。
他下意识地按住膝盖。
“因为,因为法肯豪兹把筹码给了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迎接国王的目光:
“而我,作为介绍人、中间人与担保人,总得有些佣金报酬吧?”
凯瑟尔王轻哼一声。
“所以,这其实是一次交易。”
国王盯着泰尔斯,语气越发危险,:
“法肯豪兹和我之间的……两方交易。”
交易。
泰尔斯握紧拳头。
“你可以这么理解。”
“但是我的存在,正是法肯豪兹接受交易的条件之一。”
“从这次交易里,你会得到,我是说,逐步得到西荒,实现‘沙王’,”王子努力寻找着逻辑,试图说服国王:
“代价只是……”
下一秒,凯瑟尔王倏然抬头,双目如电,把泰尔斯的话噎在嘴里。
“不,”国王轻声开口,令人不禁背脊生寒:
“你不是什么担保或中介。”
凯瑟尔眼神如剑,直刺泰尔斯:
“你,你才是交易的真正筹码。”
“泰尔斯·璨星。”
“王座继承人。”
泰尔斯呼吸一滞。
“这笔交易里,我把你交给他,”国王慢条斯理,但每一个字都让人不安:“他才把西荒交给我。”
“不是么。”
泰尔斯紧紧蹙眉。
该死。
他不会放过这个。
“听着,父亲。”
他只得重新开始组织语言: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泰尔斯绞尽脑汁:
“但请放宽心,我不会插手具体的事务,不会参与任何一份政令的出台,不会碰哪怕一个士兵的档案,我只负责与西荒人洽谈判——不会太复杂,甚至只要一封信,提一提这个筹码,再加上法肯豪兹从中配合,他们很快就会明白利害得失。”
“剩下的所有事情,都由你来——”
就在此时,国王突然高声开口,打断王子:
“而人们就会明白!”
泰尔斯一阵错愕,只见凯瑟尔王不知何时坐正了身体,面上光影重叠,明暗交织。
“人们会明白,在复兴宫里,除国王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国王的重音咬在“另一个人”上,令泰尔斯不禁呼吸一窒。
“无论他们在国王那里碰到了任何难题,任何。”
“只要找到了这个人……”
凯瑟尔王紧紧地盯着泰尔斯,像是隔空扼住了他的脖颈:
“那代价就不会如此高昂,场面就不会那么难看。”
国王王眯起眼睛,语调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他手中有剑。”
“可抗王冠。”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凯瑟尔王的话仍在继续,一字一句,仿佛都带着剧毒:
“未来的……泰尔斯一世?”
那个瞬间,泰尔斯的思维凝固了。
“所以,这也是你在乎的吗?”
几秒后,泰尔斯恍惚地呼吸两口,艰难开口。
“无论是封掉了闵迪思厅,审查我的卫队,还是召我进宫敲打警告,也是为了这个?”
“告诉所有人——宫里没有‘另一个人’?”
凯瑟尔王没有回答,只是冷哼一声,仰靠上椅背。
“交出那个孤女,那个筹码。”
铁腕王的目光犀利起来,言语严厉,斩钉截铁:
“至于你闯宫谋逆,当诛之罪,”
“便既往不究。”
泰尔斯抬起头,心情复杂地望着国王。
“如你所言,”凯瑟尔王闭上眼睛,神态安然:“在一切都太迟之前。”
“了结它。”
泰尔斯按捺住满心的愤懑,咬牙道:
“可是,由我出面,联络西荒人的事情……”
但凯瑟尔王只是轻轻地举起一根手指。
止住了泰尔斯的话头。
“忘了它吧。”
国王面无表情,轻声道:
“为了你自己好,交出那个孤女后,你什么都不用做,不必出面,遑论插手。”
“继续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星湖公爵。”
泰尔斯心头微凉。
“就这样。”
国王冷冷道:
“别讲条件。”
“更别挡道。”
挡道。
下一秒,国王睁开眼眸,话锋一转:
“那样,你在闵迪思厅的那帮卫兵……”
“以及那些忠心耿耿,跟着你闯宫造反的蠢货……”
听着对方隐含威胁的话语,泰尔斯眼皮一跳。
只听凯瑟尔王轻声道:
“就不用被‘换掉’。”
换掉。
两人齐齐沉入沉默,巴拉德室恢复了安静。
泰尔斯突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从他提出这个提议开始,对方从始至终所在乎的事情。
这让他有些疲惫。
“我不明白,”泰尔斯低下头,嗤笑道:
“你也好,法肯豪兹也罢,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只看得到——那顶王冠?”
凯瑟尔王向他瞥来。
“它真的有那么神秘贵重,足以俘获所有人的灵魂?”
“我们在说的,明明是王国的未来,”泰尔斯抬头扬眉,言语不忿:
“而你,你到底是为星辰而生,还是为王冠而活?”
凯瑟尔王闻言,毫不在意地轻哼一声,勾起嘴角。
“你不明白,也许是因为……”
“它还不在你头上。”
泰尔斯咬紧牙关。
下一秒,国王神色一厉。
“我再问一次:艾莫雷家的孤女,她在哪里?”
泰尔斯咬紧了牙齿,无视对方语气中的隐隐威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没法说服他。
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要……付出更多。
甚至他自己。
想到这里,泰尔斯闭上眼睛,旋复睁开。
“如果我说‘不’呢。”
国王抬起眼神,语气玩味:
“不?”
泰尔斯昂首挺胸,神色凛然。
“没错。”
“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条件,”王子的态度强硬起来:
“那就没有交易,没有筹码,没有什么艾莫雷的孤女,没有西荒人的退让就范,也没有法肯豪兹的主动配合了。”
泰尔斯怒哼一声:
“跟你的西荒说再见吧。”
国王的瞳孔微微缩紧。
“那你闯宫谋反,将不再有赦罪豁免。”
“对!”
泰尔斯毫不犹豫地还口:
“但是你,父亲,你将承受‘沙王’失败的巨创与耗损,陷入西荒事不可为的困局,与你心中所愿渐行渐远。”
国王皱起眉头。
泰尔斯停顿一下,轻笑道:
“当然,以铁腕王的性格手段,你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你一定会想出新的法子修理西荒,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说到这里,泰尔斯肃颜正色:
“然后,你会在下一次失败的一意孤行里,滑落深渊,引爆西荒。”
“就像引爆永世油桶。”
泰尔斯压低头颅,冷冷瞥着凯瑟尔王:
“相信我,我见过,那场面很难忘。”
铁腕王目色一寒:
“你在威胁我?”
“不,”泰尔斯哼笑一声,摇摇头:
“我只是向你展示:凯瑟尔·璨星五世的未来统治。”
泰尔斯笑容消失:
“西荒只是一个开始,等到它局势失控,彻底无法收拾的时候……”
“你会最终点燃——整个王国。”
凯瑟尔王的表情越发难看。
“告诉我,父亲,你真的想在自己的时代里……”
泰尔斯顿了一下。
他凝视着国王,深吸一口气,逐字逐句地道:“见到下一个——”
“血色之年吗?”
血色之年。
话音落下。
室内寂静无声。
凯瑟尔王沉默不言,更纹丝不动。
唯有一双眼睛幽幽地望向虚空,映出灯火。
好像浑不在意。
而泰尔斯咄咄逼人地凝视着他。
直到下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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