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感慨良多的泰尔斯才艰难出声。
“所以你选择了离开。”
泰尔斯叹气道:“不管你可能背上什么样的骂名:懦夫,胆怯,或逃避。”
快绳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随你怎么想,但我……”
可泰尔斯的下一句话,却让快绳不由微微一愣:
“也许有时候,比起顺从世俗的目光,走上他人预想的道路,这需要更多的勇气吧。”
泰尔斯的口吻带着些许的感叹。
“也许。”快绳看他的眼神慢慢变了,不再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戏谑,而是认真与严肃。
月光重新露出云层,洒下银辉。
两位王子静静地对视着。
泰尔斯感受着对方眼中的坚定、决然,以及隐隐约约的彷徨和迷茫。
“可你是怎么做到的,摩——快绳,”泰尔斯忍不住发问:“绝不回头?”
“那些……你真的能轻易放下?”
“在你离开的日子里,就不曾后悔过?”
这次轮到快绳停滞住了。
他沉思着。
有那么一刻,泰尔斯在他的眉心里找到一丝挣扎。
但快绳最终还是舒展开了眉头。
“六年前,我从海里生还,听见埃克斯特剧变,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也震惊过,绝望过,后悔过。”
“但就像我说的那样,”快绳深深地叹出一口长气:
“父亲的结局是注定的,无论我在不在。”
“而龙霄城和埃克斯特……我在那儿,它们有可能会变好,也有可能变坏,但我不觉得,它们会单单因为我而变好或变坏。”
那一瞬间,快绳就像一个经历了太多风雨浪涛的老水手,在最后一次航海归来的黄昏,围着火炉给大家讲着故事:
“我不想也不能太贪心,去试图掌控那些超出我范围的事物——如果历史有两个结果,那我是应该为龙霄城少了我就凋敝一片,而痛哭流涕,还是应该为龙霄城没了我反而幸存下来,而欢呼雀跃?”
泰尔斯愣住了。
“我能做到的,就只有也只能拯救自己。”
“仅此而已。”
他幽幽道:“仅此足矣。”
“而我在这里,在荒漠,在海上,我竭尽全力维持着一个小船队的运作,一间小店铺的生计,一个小队伍的生存,帮助着这些一只手就能数完的小人物……”
快绳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同样斑驳的墙面,凄清的小巷:“事实上,我并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并不觉得我在这里所能找到的价值,要比在龙霄城的密室里,像个不动如山的长者一样移动筹码,跟诸侯们谈笑风生,动辄涉及什么历史使命、国计民生,要来得更渺小或更卑微。”
“我只是……选择了独属于我的人生。”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眼中难掩讶异。
最终,星辰王子移开目光,长出了一口气。
他仿佛刚刚打了一场大仗,颇有些疲倦。
“对不起,快绳,”泰尔斯靠住了墙壁,整个人放松下来,微微一笑:“刚刚,我说了些不合时宜而又自以为是的话,指责你——你知道,突然碰到那个害你在异国他乡为质六年的罪魁祸首的时候……”
泰尔斯摊了摊手。
快绳抬起眼神,眼中含笑:“我理解。”
“所以你冷静下来了?审讯到此为止了?”
两人相视一笑,曾经陌生的敌意慢慢消散。
“是的。”
“我明白了,那是你的选择,”泰尔斯轻声道,放下心里的芥蒂:“而我无权置喙。”
“我尊重你的选择。”
快绳深吸了一口气。
他轻声开口,短短的两个词,话语里却有些忍不住的感慨:“谢谢。”
“别误会,我并不全然赞成你的看法,”泰尔斯扭了扭腰,舒缓着流血不畅的背部:“尤其关于历史的运作,或者你对责任的意见。”
快绳眨了眨眼:“但你说了,你尊重我的选择。”
“这远远比全然赞成,更为可贵。”
快绳静静注视着泰尔斯在暗夜里的轮廓。
他笑了。
“谢谢。”
泰尔斯挑起眉毛。
“好吧,我接受。”他轻哼一声。
但快绳却摇了摇头。
“不。”
“这一声谢谢,是为了阿莱克斯。”
那个瞬间,泰尔斯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快绳认真地看着泰尔斯:“在你的龙霄城故事里,你讲了那么多堪称秘辛的事情,决斗,灾祸,伦巴,加冕,仿佛亲眼目睹,却唯独没有提你自己。”
“要么你纯属吹牛,就像一个道听途说的街边小贩。”
他眯起眼睛:“要么,你当时就身在其中,泰尔斯·璨星。”
“所以,谢谢你,在那个听上去如此可怕的夜晚,帮助了她,现在的龙霄城女大公。”
泰尔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你刚刚说,”泰尔斯皱眉道:“你的政治课成绩很差?”
快绳耸了耸肩,重新露出笑容:“当然比不上某个在国是会议上大杀四方……”
“不。”泰尔斯摇了摇头,不等他开口,就自问自答。
“我在想,快绳,你也许很聪明。”
“比大多数看上去老辣多智的贵族,都要聪明。”
泰尔斯感叹道:
“只是你的老师没发现。”
快绳的笑容轻轻一滞。
他嗤笑了一声,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知道那姑娘是什么性格。”
快绳淡淡道:“阿莱克斯虽然很讨人厌——除母亲的容貌之外,还继承了她父亲的自尊和高傲——但她并不是什么坏女孩儿,只是没有管束的童年,让她骄纵了一些。”
泰尔斯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揪紧了。
阿莱克斯。
听着快绳说起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儿,他的心里空空的。
眼中浮现的,是她临终前的痛苦抽搐。
不。
泰尔斯像是魂魄离体,呆滞地想道。
不,摩拉尔。
他还不知道。
他不知道……
“有你看护着她,我很欣慰。”
快绳哼笑着:“所以,谢谢你,泰尔斯。”
“谢谢你为她做了那么多,无论是我知道的,或是我不知道的。”
但是。
但是她……但是他印象里的,他说的那个女孩儿已经……
泰尔斯咬紧牙齿。
“小心了,泰尔斯,”快绳眯眼看着他,话锋一转:“虽然我才说过,无论有人牵挂和被人牵挂……”
“但你们之间的爱情,也许会比我和丹娜更坎坷。”
这个刹那,泰尔斯僵死在原地。
爱情?
“快绳,你误会了……”泰尔斯叹息道。
但快绳打断了他。
“别以为这离你很远,泰尔斯,这个时代,血脉和家世是一种诅咒。”
快绳撑着膝盖,指了指泰尔斯,表情严肃:“以你的身份,总有一天,会有某个人——亲人,朋友,有威望的人,你信任的人——他们来到你的面前,义正辞严地告诉你:为了某项更高的利益,为了某些更多的人民,为了某个更伟大的目标……”
“你必须交出自己,包括你的爱情,你的人生,你的自由,向他们屈服,成为他们的俘虏,加入他们的游戏。”
泰尔斯愣住了。
“而你的选择,将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快绳紧紧盯着泰尔斯,让后者颇为不安。
“但无论你如何选择,无论你要牺牲什么,留下什么,”快绳表情不动:“都得保证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泰尔斯。”
“别让他人替你决定。”
埃克斯特的前王子目光一紧:“绝不。”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
他此刻百感交集,整个大脑同时被对阿莱克斯的可怜,对欺瞒摩拉尔的歉疚,对小滑头未来的担忧,对权力锁链的感慨,以及对误会的哭笑不得,挤得满满当当的。
无比复杂。
无言以对。
“至于我这边,别担心,”快绳扬扬眉毛,笑容真诚而简单:“解决了迪恩,我会走得远远的,既不回去龙霄城,也不会现身。”
“不给我的侄女添堵,当然,也不给你添堵。”
“这是我的承诺,北地人的承诺。”
光线太暗,他没注意到泰尔斯不太对劲的脸色,认真地道:“如果你真的爱她,泰尔斯,你和阿莱克斯……”
“那你们就有了我的祝福——虽然不能大肆宣扬——摩拉尔·沃尔顿的祝福。”
“分离只是暂时的,愿你们早日重见,终成眷属。”
祝我……我和阿莱克斯……
早日重见?
在哪儿重见?
少年微微抽搐着脸庞,不知是该戳破还是该拒绝。
最终,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面对满面希冀的快绳,星辰王子挤出一个难看而尴尬的笑容。
“谢……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