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红旗在田野宾馆马路边停车的时候,已经看到宾馆两个出入口拉起了熟悉的警戒带。
四中队的小民警见郑红旗走过来,连忙拉开警戒带,老郑挥挥手表示谢意。
四中队中队长老秦哭丧着脸在门卫岗亭外抽烟。郑红旗没停步,打个招呼径自过去了。
老秦长得肥头大耳,环眼厚唇,是个公认的倒霉蛋——去抓个赌吧,放高利贷的从三楼跳下来送医不治,大队、分局领导帮他擦了半个月的屁股,你说领导会不会憋着一股邪火?
和大家一起去逮个持枪逃犯,忠于职守的老秦反被逃犯一刀刺中,正好刺穿老式防弹背心钢板间隙,身负重伤在CPU病房住了半个月,医院连下病危通知,差点吓死老秦媳妇,各级领导走马灯似的慰问探视,花篮摆了一走廊。
病愈的老秦立功受奖戴大红花不说,此后工作起来更加勤恳,一次路边一个姓名都无从查及的乞丐被殴致死,他硬是穿上破棉袄讨了六天饭,查明并抓获凶手——一个老乞丐为争夺睡女乞丐的权利而打死了无名乞丐——这本来是好事,破案了嘛,可老乞丐浑身里外都是病,肺结核三型,腰间盘突出,内痔外痔混合痔,大队领导只好先送老乞丐进医院救治,花了几万块钱不说,问题是要逐日安排人手陪床监守照顾,没啥说的,按中队一个一个排班轮流上吧。大家工作都忙,家里事也不少,平添这么份差事,谁不是满腹牢骚、怨声载道,可你还没办法推,这也是工作啊。这时大家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咬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是亘古不破的至理名言,纷纷恭喜老秦捡了个爹,理应多尽孝心。老秦成了那吃了黄连的哑巴,端茶送水,把屎端尿,足足伺候了老乞丐三个月。老乞丐因祸得福治好了病,还足足长了五斤肉,见天快乐似神仙,早忘了自己杀人要受审的事,逢人便说感谢党,一个劲夸老秦是毛主席派来的好干部,对社员就像家人一样。
这种割了**敬神的事老秦没少干,搞得大家惹不起躲得起,看见他都绕着走。所以老秦经常负责大案外围警戒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
田野宾馆原先是农林系统的招待所,前几年办过手续,开始对外营业。宾馆地处小街,无星无级,冷清背人,虽然已是周末上午九点多,来往的车辆、行人却也不多。
郑红旗迎着大队和刑侦支队同事杂乱的脚步上了三楼,忙而不乱再次打电话给老宋、小刘,问两人什么时候能到。
三楼楼梯口,李明福和刑侦支队一个副支队长正神聊抽烟。看见郑红旗上楼,李明福用烟头指指右边:“去看一下现场,等下在宾馆二楼会议室开会。”郑红旗点点头没出声,绕过他们走向308房。
事实上,郑红旗非常讨厌走向大案现场的最后一刻,无论是凶杀现场,还是盗窃、绑架等等各种现场,都是犯罪分子欲望**裸的体现,现场重构后你可以看见他(们)挥刀最后一瞬的疯狂、盗窃得手后的得意、强奸妇孺后的满足、将被绑架者踏在脚底的狂妄……,而不管破案与否,这一切像黑白剪影一样嵌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斩之不断,刺激着你的神经,锤打着你的信心,并可能在某个机缘巧合之际像蛇一样潜入你的记忆,用它的毒尾嘲讽地拍打你的好心情和对一切美好的向往。这是你职业的宿命,你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也许只能被它改变。而每一个现场在你的脑海里,可能是一种声响,可能是一种颜色,可能是一种气味,可能是一种形象。
现在,郑红旗就闻到了这种气味——一股阴湿的血腥味。
客房不大,是个放置两张床的标准间,但杂乱不堪。为保持现场原状,昨晚开着的空调一直还在嗡嗡响着,窗帘紧闭,空气浑浊。一具已显水桶腰的男尸俯扑在两张床中间,乌黑的血渍喷溅在墙上、地上、床上,在男尸头部歪倒的床头柜旁,形成流淌状血污。尤其引起郑红旗注意的是,在男尸腰背部有几块黑色、蛀斑似的损伤。以前没见过,如何形成的?——老刑警郑红旗没见过的东西实在不多,这一瞬间他忘掉了血腥味,俯身细细观察——这是什么痕迹啊?怎么形成的?
“嘿嘿,没见过吧?”刚刚结束勘查工作的邓科长全然不顾污秽和闷热递上一根烟,待郑红旗抬头求解时,才挤弄着小眼睛得意道:“这家伙在死之前应该被注射过酸。”
酸?注射?郑红旗扭头不解地望着邓科长。邓科长视若无物地盯着死者,像张大妈向李大姐介绍今天的菜价一样,淡淡地道:“没有最恨,只有更狠,他死之前的痛苦我们无法想象。”
一只早春提前蜕化的苍蝇吸吮足了营养,挣脱黏稠的血污奋力飞起,掠过郑红旗的鼻头。郑红旗下意识的后仰,险些坐在地上。一股胃液冲上喉头,转瞬又被他强咽下去,这是郑红旗十多年没有过的生理反应。
随后的第一次专案会和其他案件第一次专案会一样简单。李明福大队长首先明确此案系单人遇害命案,故由刑侦大队负责侦破工作,然后就是老套路,成立专案组,指定专案内勤,布置必要的排查工作。
公安的专案组就是针对某一具体任务(绝大多数是重特大案件)临时成立的专案机构。专案组里当然有领导,有负责汇总情报的专案内勤,有几个或几组各有侧重的人员。最后不管任务完成与否,专案组总是要解散的,案子交给具体办案单位结案或“挂”起来。
老秦慢条斯理先讲了一下接案的情况。早上八点他中队刚接班,值班室电话突然巨响,110指令田野宾馆发现疑似尸体,要求立即赶赴现场。老秦不敢怠慢,马上逐级汇报,带着中队民警立即赶到宾馆,警戒现场。
当惯了专案内勤的熊安吉眼皮都没抬,低着头自顾自列举了死者随身遗物,
负责调查的几组民警接着说到询问宾馆昨天、今天值班服务员的情况,房间是昨天下午一女子持“李水花”身份证开的,李水花倒是真有这么个人,但户籍照片和开房女子相貌相差太大,估计这条线索查下去也没戏。
会开到一半的时候,迟到的刘伟力假装上厕所回来,甩着手上的水溜进会议室。李明福停顿了一下,便用严厉的眼神满街找郑红旗,大约准备杀鸡给猴看,强调一下作风纪律。
老郑心里抱怨小刘画蛇添足,还不如像老宋一样干脆不来,但他老脸上水波不兴,只仰头盯着天花板,仿佛在等待一只恐龙破壁而出——老子万事不求你,你咬我一口还是咋的。
公安局的领导不能当大一点点,你想啊,一个城区分局几百号人,行政级别只是一个科级,且不论一二把手个人单享的级别(分局局长几乎都在区里挂个副书记、副区长之类),一个科长放在哪个坑里不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可在公安局不一样,不缺二十多年的老科员,更不缺派头、脾气不亚于副总理的科级干部,擅长主持全面工作,从不惧怕再压上几百斤的担子,反正有下属分担,怕个飞机啊?下面强调客观条件企图不完成任务,骂;刚入警队的小青年做错了事,连他领导一起骂;哪个部门没完成目标考核任务,骂得部门主官跳起来;副手寻机给老子“上眼药”,那就扶他上木驴,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的……所以呢,为当个副科实职、股级警长争得头破血流,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出来了。
李明福就是冲出重围的佼佼者,他怎么当上刑侦大队大队长只有他本人甘苦自知,但这个职务可是正经八百的正科级,他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然有资格骂人。
凡事有长就有短。一般说来,不找老鳖开刀也是各单位大小领导必备的常识,一击不中,老鳖咬人可不松口啊。就在李明福迟疑权衡着利弊之时,公安部下来锻炼的女赵局长跟着分管副局长李猴子突然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来。李明福这才从郑红旗身上悻悻收回浸过砒霜的眼神,眉宇含情起身让座。这种情形显然已经没办法追究谁迟到不迟到的责任。
李明福喝口水清清嗓子道:“下面,我们请李局长和赵局长就破案工作做重要指示。”同时带头拍了几下巴掌。赵局长连忙解释自己是来向大家学习的,谈不上什么指示。
会议室里饶有兴趣等待猴戏开场的其他人大失所望,有人应景地虚鼓了几下掌,有人端起一次性茶杯咕咚咕咚灌起水,有人歪着屁股皱着眉望着天花板,不知是对没看到猴戏不满,还是痔疮犯了。
李猴子满面红光,谦逊地摆摆手:“大家先谈谈,大家先谈谈。”废话,他刚到,案情都不了解,指示个毛球。
大家没办法,只好从老秦开始重新再来一遍,该汇报的汇报,该听着的听着。
郑红旗假装听着,心里知道睚眦必报的李明福一定会找后账,但他不怕,只要有本事完成每月的指标考核任务,你奈我何?他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和其他人一样,逐渐反应过来这个宾馆根本没装监控设备,所有能掌握的情况只有几个宾馆服务员拼凑起来的记忆——开房的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子,但具体怎么漂亮法,几个服务员又说法不一。
再次汇报过的老秦踢踢踏踏起身去倒水,脚跟不小心带开了南窗窗帘,一缕强烈的阳光射进室内,恰好照在李明福的秃顶上,再反射在墙壁上,形成几个类似印象派光影层次的斑块,墙上的亮斑还随着李明福低首奋笔疾书不时产生微妙变化,颇有万花筒的神韵。
郑红旗盯着亮斑研究了许久,不觉有些入神了。直到李明福派差去走访死者家属,他才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