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返途中,两人在毗邻的西藏首府萨拉驻足一段时间,期间樊婆带着桑宁拜访了当地寺庙的一位喇嘛,在梵音袅袅的萨迦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微笑着接待了她们。
桑宁恭敬地坐在一旁,老者身着一身红黄相间的旧袈裟,沟壑纵横的脸上噙着悲天悯人的微笑,樊婆难得热情洋溢地与这位年长的老者促膝交谈,老者亦回答如流,用再质朴不过的语言,道出博大精深的佛家弘法。
从樊婆的言语神态,不难看出,她对这位老者很钦佩,虔诚受教,如同一位师出此处的高徒,矢志不忘恩师提携。
当天,她们在寺院住下,黄昏的傍晚,桑宁在简洁的厢房内做祷告,这时候樊婆敲响了她的门并走了进来,桑宁内心吃惊,平常都是桑宁主动去樊婆处,忙站起身子说道;“还有半个时辰。”
“不打紧。”樊婆边说着边拿出一带银针,一小瓶奶黄状的固体软膏,桑宁脱掉上衣,露出洁白美丽的脊背,趴伏在床榻上。
樊婆用一双呵护的柔软的双手,轻轻给桑宁做施针前的按摩,桑宁尴尬的阖上双眼,来自于同性间的默契远不如长幼辈分及尊卑有序。这么多年来,桑宁把樊婆当作恩人,主人及长辈,唯独不是知己。
樊婆垂眼注目桑宁略带僵硬的美丽身体,开始从她的脊椎沿着腰椎向下,一直到尾椎部,关键的六处部位各自扎上两针,药效一过便迅速收针,并用药膏涂抹全身巩固。
“你跟我在一起多长时间了?”樊婆随口问道。
桑宁墨算着,回答;“差不多八年。”
“嗯,八年了,我真的是越活越糊涂越来越老喽,总觉得事情发生在昨天。”
桑宁本就不放松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她坐起身子将衣服穿好,真心道;“您一点都不老。”
樊婆不以为意笑着,继续她的话题;“八年前我对他做过承诺,今天是你最后一天针灸抹药的日子,你身上的余毒都已经清理干净,你已完全是一个健康的成年女子,从现在开始,你便自由了。”
但桑宁却诚恳道;“人非草木,这些年若没有您的悉心调理,我怎能活过今日,如今我既然痊愈,何不让我全心全意服侍您。”
樊婆丝毫不为所动;“舍不得我这个老太婆?难道你就不想和他重逢?”
桑宁垂首,轻声回答:“不敢去想。”
樊婆叹气;“如花似玉,貌美容沦。我已不忍心再留你在身边,今晚好好休息,从明天起,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再跟着我这个老婆子了。”
桑宁握住樊婆的衣角;“求求您,别抛下我。”
樊婆冰冷的眼角未见不忍,只叹道;“好孩子,想哭就尽情地哭出来,这么多年都没见你再掉泪,想必是憋坏了。”
她终在桑宁身边坐下,抚摸她纤细的背,将她拥入怀中,另桑宁产生了错觉,仿佛过世的母亲仍在她的身边。
“其实我很羡慕你,可以得到他全部的爱,可能是太羡慕了,我对你们都撒了个大谎。当年,如果叶起真强行将你带走,其实是可行的。我只需将我配置的药方交给他,以他的耐力,即便找到天涯海角,也会想方设法将配方齐全,当时我已将围困的阵法破解,他的体制对你来说,不但构不成威胁,甚至还有化解余毒的好处,因为至阴至阳至纯之物,都有益你身体的恢复,这么多年,我对你实在算不上好,只使用了其中至阴之法。”
桑宁哑然,呆呆地望着樊婆。
“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或者视我有逼不得已的苦衷,以后你会明白。难为你当时那么小,就将生死看的透彻,甘受蚀心之苦也要保全他,叶起真果然没有爱错,但这么多年,你们彼此都不好受。去吧,去找他,尽你们未尽的缘分。”
她将一串钥匙放在桑宁身边;“如果找到他,没有地方可去,你们还可以回到丽江,我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但一隅屋檐,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只是虽然你们缘分未尽,但劫数难免,希望你能挺过去。”
“我走了,您怎么办?谁来伺候您?”桑宁这时还没意识到,樊婆将钥匙交个她的含义。
樊婆璨然一笑,凄然的面孔弥漫淡淡一层放下生死的忧伤;“罗卓喇嘛,我此生最崇敬的得道高僧,一生持续苦修,普济众生,相信世间万法本性皆空,所有清苦悲乐的感受,皆因执着之念所致的生死轮回。我此生自视甚高,却始终无法打破这道虚无束缚,如若来生,我不想受轮回之苦,再不来这娑婆世界。”
第二天,天未明,桑宁习惯性睁开双眼,马上想起自己和樊婆正身处寺院厢房中,不用动手准备早饭,会跟着众僧侣一起吃斋念佛。
她躺在床上静默片刻,细细咀嚼樊婆的话,俏丽饱满的瓜子脸晕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像拆开一段长长的手术纱布一样,极度小心却又极度期盼,期待着血迹斑斑的纱布下那一块惨不忍睹的疮伤已经结疤修复。
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全身每一处细胞的新生,在她那黑暗无底的生命里重新滲进一缕缕和煦阳光。她终于忍不住做一件大胆之事,扒开一条缝隙,开始幻想,阳光下,那个人会迈着坚定的步伐,从容朝她走来。但这个让她为之震颤的想象却来的谨慎而卑微,她始终无法忘记那个沉重的夜晚,记忆中他伤感而无奈的目光,原来始终最无法原谅她的人,是她自己。
她还是早早下床了,出了厢房,一行众僧与之施礼,桑宁还礼,朝着樊婆的厢房走去。
她硬着头皮敲了樊婆的的门;“您醒了吗?我给您打水漱口洗脸吧。”
始终等不到回应,桑宁试图作最后的努力;“我会听您的今天离开,所以,就让我给您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罗卓喇嘛这时候从拐角处走来,桑宁立即行礼,罗卓也施礼,上了年纪的声音颤抖着问;“樊婆呢?”
“应该在房间里面。”桑宁轻声回答。
罗卓面色一颤,立即用力推开门,步伐紧跟而上,桑宁在他迫切的举动中看到了不安,也立刻紧随跟进去。
装置同桑宁入住的厢房如出一辙的小小洁净房间内,床铺上的被褥依旧整齐叠放着,樊婆身穿一套新崭崭的纳西族服装,盘腿坐在床中间,似乎是坐着睡着了,只是低垂的安详面目,悄然刻上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印记。
罗卓喇嘛颓然跌坐,但他那双看透万丈红尘的眼睛,却没有流露出悲恸,他只是为他生命中的心灵伴侣提前走一步感到痛惜,而自己这副垂垂老矣的躯干,不久也会圆寂,离开这紫陌红尘。
舍利塔,镌刻赞颂:无量佛心,无极恩报,升天界观舞,晓俗世三千。
桑宁临走前,罗卓喇嘛劝导她;“不用自责,无需愧疚,这是个人命数,她此生也算功德圆满才能涅槃而去,远离诸多烦恼,可归入无量宫,确算一件福报。只是你,我的好孩子,你远非佛门中人,还有未了却的红尘事,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