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御医只道他这话另有深意,要编排着落在自己头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厂公大人,这……下官我……”
“啧,没你的事儿,起来。”秦恪不耐烦地戳了他一眼,把手又向前伸了伸,“不要怕,就让你瞧瞧这是什么药膏子。”
“是,是,下官斗胆。”
那御医应声站起身来,惊魂甫定,腿脚兀自有些打颤,双手把白瓷小罐接过来,揭了盖子,先凑近嗅了嗅,再将里面色如豆青的药膏稍稍挑出一点,在指间捻细了瞧,眼露诧异之色,像是没有料到,又有些迟疑不定,半晌没言语。
秦恪却也没催促,就这么淡淡地瞧着他。
又过了片刻,那御医略略回神,与他那两道虚实不定的目光一触,心里愈发没了底,躬身嗫嚅道:“回厂公大人,据下官辨识,这个……此膏中当有薄荷、川芎、杭白芷、吴萸、黄甘菊等,都是通关利窍,祛风止痛的药。”
他轻呵了一声,眸中却没丝毫笑意:“这些本督也能瞧出个大概来,用不着你说。”
那御医也是瞧惯了眼色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略一迟疑,只得回话道:“不瞒厂公大人,此膏中所含药类并不繁杂,但调制之法却与寻常所见大不相同。下官自幼学医,入宫已近二十年,不敢说见闻广博,各类医方典籍也瞧过不少,这膏子……嗯,请厂公大人恕下官孤陋寡闻,不敢妄言。”
但凡是在宫里当差,说话要么转着弯,要么留一半,不管是回的还是听的,只管意思到了就行了,要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少不了把自己也搅进去。
这御医自然也深谙此道,只是不知方才那话厂公大人是否合意。
“行了,你去吧,一切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做。”秦恪拿回那白瓷小罐,不再看他。
那御医唯唯连声,如蒙大赦地去了。
秦恪站在原地没动,默然驻足,手上托着那小罐又开始端详。
一个不留意,头上这片云还真要散了,但不管是天有意还是人作祟,在他这里可绝没那么容易。
他向后倚在门扇上,寒色凛聚的眼中渐渐透出一丝诡笑。
外间的人声忽然大了几分,一连串的声音都叫着“太子殿下”。他微微探出身子望过去,果然一帮宗室重臣都迎出来见礼,又拥着那个穿赤色衮龙袍的人走进对面的通廊。
秦恪返身折回里面,顺手招过一名内侍,低声耳语了几句,看着他去了,才快步往精舍走。还没进去,就听到两重哭声已经搅缠在一起。
他停下来先看了一眼,太子澜建璋正伏在臻平帝身旁涕泪齐下,一声声“父皇”叫得人心头剧震。谢皇后方才已明明收了泪,此时又哭得抬不起头来。
两人这一开声,当真是悲痛欲绝,闻者动容,仿佛躺在软垫的皇帝已然龙驭上宾了。首辅张言站在不远处,也是双目通红,神色黯淡。
焦芳扶着太子,戚声劝道:“娘娘和殿下心念圣上,可这个哭法一来伤身,二来也坏了礼法,再者若是主子此刻有知,岂非更加郁结在心?老奴伏请娘娘和殿下千万以大事为重,莫要哭坏了身子。”
秦恪暗挑了下眉,快步上前,搭手扶起太子,接口道:“臣也请娘娘和殿下宽心,天佑我大夏朝,方才御医已说了,主子爷是风邪入脑,圣躬暂时违和,只要医治得法,再好生调养,不日定可大安。主子爷受命于天,又虔心玄修,等度过眼下这小劫,依旧是如日方中。”
张言听到这里清了下嗓子,近前拱手道:“焦公公、秦公公的话是正论,娘娘执掌后宫,殿下更是大夏国本,陛下病势未明,嗯……确实不宜如此痛心伤神。朝中尚有许多大事未决,内阁这里正要请旨。”
“还有什么事比圣躬安危更要紧的?”
谢皇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慢慢收了哭声,哽咽道:“这话原不该本宫多言,可眼下这般又有什么法子,往常都说君忧则臣辱,如今不正是你们替陛下分忧的时候么?”
她拭泪叹了一声:“罢了,祖宗有成法,陛下如今这个样子,万事须得以储君为尊,既然璋儿在这里,凡事便由他定吧。”
先做样竖旗,叫你无可辩驳,再趁势以退为进,里里外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除了一句“贤良明理”外,让人什么也说不出。
毕竟是一步步登上后位,二十年屹立不倒的人,绝非泛泛之辈,一边博着贤后的美名,一边把别人的儿子养得连亲娘是谁都忘了,这手段当真了得。
秦恪目光微转,身旁那既可怜又可笑的人还在抽咽着,似乎半点也没觉察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方才母后不是说了么,眼下还有什么事比父皇更要紧,司礼监和内阁兼着内外廷,自然要上体君父之忧,别管有什么事,都先搁一搁,一切等父皇龙体好转了再议。”
果然比亲生儿还贴心,连答话都是亦步亦趋的。既然连储君都开口这样说了,别人也就没有再置喙的余地。
秦恪暗中瞥向张言,见他眼中交织着痛惜和忿然,随即眸光一定,像是下了决心。
可还没等开口,焦芳却抢先上前一步,恭敬道:“太子殿下仁孝重义,倒是我等做臣子奴婢的有负圣恩。其实先前呈上来的奏疏,主子多半已御览过了,也有了明示,回头便可拟旨发回内阁,然后给各省布政司下急递。至于其它的,便由内阁会同司礼监先议个方略出来,实在拖不得的,再呈上来交予太子殿下定夺。”
张言欲言又止,垂眼轻叹,硬生生把话忍了回去。
谢皇后点点头:“这是正话,陛下的身子要紧,国事也同样不能荒废,便照焦公公说的办吧。本宫今晚要守在这里服侍陛下,璋儿你还要担着政事,不能两头都熬着,且先回去吧,等得了空再来。啧,这传了半天,太医院的人怎么还不到?”
秦恪听她说要留下,心念一动,顺势应了声:“臣去瞧瞧。”
却退出去,刚到纱幔外,就被众人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圣躬如何。他随口敷衍,快步穿过通廊,刚到门口,就看一班御医急急地上来。
众人见是他,不知是什么事,面上都是一肃,赶忙躬身行礼。带班的御医还没抬起头来,便听他俯在耳边低声道:“稍时记着些,陛下病体沉重,不宜有人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