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殓前夜,司马越应邀入太极殿西堂内。见太尉杨骏倚凭几颓然而坐,面有不悦,心情似乎不大好,司马越躬身拱手问曰:“下官拜见太尉,不知大人相请所为何事?”
杨骏一手扶额,另一手随意一挥,曰:“坐!”待司马越落席,方才接言,“卿父近体尚可安健?”
“谢大人惦念!家父虽早前身感恶疾,然已愈,只待慢慢调养,便可恢至往日!”司马越拱手答曰。
“老王爷之身关国家社稷,今已康复,实乃天佑大晋。”杨骏面色诚恳,似乎当真是关心司马越父亲的身体。
司马越再次拱手回道:“大人之心实令吾深受感动,吾替家父再谢大人惦念!”
“汝吾间何需如此多礼。”摆摆手让司马越坐下,杨骏接言,“吾实在惭愧,承蒙武帝错爱,以授太尉之衔,行伊尹之职。然余实知己之能实难胜任,恐武帝托付不效。”言至此,杨骏双眼盯住司马越的面庞,静静观其反应。
数息之间,两人都未言语,一时间堂内陷入一种压抑的沉寂之中。司马越只顾垂首看着身前案几,手持杯盏缓缓饮水。
见司马越神情不变,杨骏方才接言:“吾以为,相较于余,陇西王实比吾更宜当此之职。故吾意已决,待其痊愈归朝,吾定当自让,而后一切皆为其马首是瞻。”
拱手又拱手,司马越已不记得,自入这太极殿西塘,自己已经是多少次拱手作揖了,只得又一拱手道:“杨公此言差矣,杨公辅国乃为诏,家父岂敢代之,此举实为忤逆大罪!吾及吾父可万万不敢!”言毕便拜。
闻此言,杨骏面色大缓,呵呵笑道:“贤弟莫怕,往后朝堂之事还需陇西王鼎力相助!宫门宿卫还烦将军烦心尽力啊!”至于将辅政之职让于司马泰之言,却无再语。
“此乃下官份内之职!若无他事,下官尚有当夜之职,烦杨太尉准下官先行退下。”
杨骏笑意盈盈冲司马越点点头,以表同意。
司马越作揖,起身退下,行至半途,杨骏似忽记起什么,又言:“贤弟,愚兄尚有一事需汝相助。”
“太尉请言,若为下官分内之事,下官定当竭力而为。”
“国逢新丧,新帝尚未登基,吾实恐这朝中有二心之人,借此时机,欲行反事。太子东宫自有宿卫,然吾忧明后小殓,百官吊唁,若有胆大妄为之徒欲于殿内行凶,不如令宫门宿卫加倍于往日,以保百官之周。另烦贤弟遣百宿卫,于太极殿内,以护吾及先帝龙体周全。”
司马越垂首沉吟,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耻笑,仰首道:“太尉言之在理,下官这就去加派人手守于大殿之外。只是遣宿卫入殿,执刀剑护先帝及太尉实属异于礼法。以刀剑向先帝之遗体,罪同谋逆!为臣纵有十个脑袋,也万万不敢,还望杨太尉饶下官一命!”
一听司马越竟然拒绝,杨骏目光刹那间冷了下来,盯住垂首拱手的司马越良久,方才冷哼一声,冷冷道:“左卫将军所为正是,是吾失察。”又是一瞪。
司马越似未见,又作一揖,躬身退下。
陇西王府内,司马泰坐于堂上,司马越跪坐于堂下。一碗醴酪置于司马泰座前案几之上,观司马越座前案几上却是一盏新煮之茶。
司马越一五一十将前日太极殿内所发生之事一一道与其父,说此多言,他不免有些口干舌燥,一扬手,盏中之茶一饮而尽。
司马泰闻其子所言,略一蹙眉,长叹一口气:“哎!汝当顺其意。”抬手举碗,抿了一口碗中醴酪。饮醴酪,乃是他多年于陇西留下的习惯,“汝已在朝为官多年,其中错节较之吾当感悟更深。汝当懂,人心难测,攀附贵胄乃为朝中常事。汝不愿顺其意,遣卫于殿内,自有愿者。如若不信,来日可知。”
再抿一口,司马泰接言:“杨骏此人本就是阿谀奸猾之人,若有所束,尚能安分。然今武帝新丧,其收揽大权,已难收束。故而与之为敌,实为下下之策。”
“父亲所言甚是,儿子亦如此所想,故而好言相告,只为结善缘。细细思来,儿之言行皆合礼法,实在不知何处有误,还望父亲耳提面命。”
“此等鼠辈,皆有一共,乃为胆小。胆怯之人,行窃国之举,又怎会寻汝遣卫保其周全。莫要忘了,汝之姓乃司马,虽尚未封爵,亦为皇室宗亲,又任左卫将军,掌管宿卫,以守宫门。此外戚当政,仅凭武帝错爱,一纸遗诏罢了。朝内无力左右士族、门阀相助,朝外无兵抗衡宗亲诸王相扶,若汝是之,汝何为?”言毕,手端醴酪,眼望其子,徐徐笑矣。
司马越沉吟片刻,定定答道:“若吾是之,当笼络人心,拉拢其一,以抗另者。”
司马泰依然笑道:“如何取舍?”
答曰:“当取宗室,舍门阀。其所行已是欺君罔上,僭越礼数之举。世家、门阀大族,素来清高,自不耻与之往来。虽窃辅臣之位,然其尚未行谋逆篡位之事,故而天子之位,还姓司马,宗室之利,未动根本。其行,究其根不过是除大司马汝南王于辅臣之列。虽汝南王(司马亮)清正有能,然所结仇党亦非少数,论妒忌其位者更有甚者。若吾为杨骏,定当拉拢汝南王之敌,以抗汝南王之友。且汝南王与士族门阀间亦非同盟。不日,便可如魏蜀吴三国一般,三足鼎立!”
司马泰笑意更甚:“不错!不错!观汝之言,实有所长!既已明了,又怎不知为父所言何意?”
司马越眼神疑惑,似当真不知自己所行何误。
“既已明了时局,知晓杨骏之性格,亦明了其行并非当真要汝派卫护之,又有何意?莫要忘了,其弟杨珧,乃汝之上官,若要遣卫,怎又何需专邀汝一叙?故而此举所为仅有一意:试探!为父与汝南王虽为堂兄弟,然因性格迥异,故而素来政见不同,更莫言有多亲近。杨骏之言看似询问老夫康否,实则是问吾司马泰与汝司马越是否站与汝南王。汝之言虽非有功,但亦无错,即便其不信,亦当知吾无意与之为敌。然末一句,虽字字在理合乎法度,然恰恰非其所愿。其欲试,汝当真愿为其违背礼法,若愿则为盟,若非则为敌。”言至此,司马泰已是有些口干舌燥,举碗将醴酪一饮而尽。
“父亲所言甚是在理!只是…”司马越似乎有些吞吞吐吐。
“你我父子无不能言,莫要踌躇不语!”
“只是儿以为,己之言行合乎礼法,无愧于心!”司马越低头拱手,语气坚定无比。
“为父并无怪罪之意。罢了!此等小人,吾本就不耻与之为伍,若其尚有良知,一心辅政,则相安无事,如其当真行危及社稷之事,吾定与其不死不休。”司马泰言至此似有所感,义愤填膺,重重一拳砸于案几之上。
“儿定于父亲上下同心!”司马炎所言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