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骏倚靠太极殿西堂之内的一把凭几之上,身前案几之摆放着各式公文,竹卷布帛堆积如山。
草草地翻了几捆竹卷,上书之事繁杂多样,有举报高韬受贿的弹劾,亦有推举自己亲信、人才的表文,更有弹劾自己的文章,不过更多的则是关于各地灾情的奏折。此时杨骏手中握着的则是一卷关于徐、扬两州洪灾的奏折。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子新丧朝堂不稳,各地又是突发灾情,受灾之广,灾情之剧,皆为罕见。粗略统计,仅旱灾严重之地,便有秦、凉两州,青、徐二州的蝗灾亦是极为严重,益州又有地动,相较之下江南地区的洪涝灾情反倒是最轻的。
又翻了几卷,杨骏将手中的奏表狠狠地置于桌上,单手扶额用力地揉着微微臌胀的太阳穴。不用看这奏表上具体写了些什么,单从杨骏的行为便可知晓,这恐怕又是一本参自己的奏表。
尚在夺权之前,杨骏便幻想过独揽朝堂后的日子。在他的想象之中,如今本应该是天下太平,众臣归顺。自己则是可以享尽荣华,遍植亲信,手握重兵,流芳百世。然而世事往往都不会尽如人意,直到他当上这辅政大臣方才真正了解这执掌天下谈何容易。
殊不知其实武帝早已洞察一切,深知以杨骏之能实难堪重用,若有人束之,杨骏尚能尽忠职守,但若尽放其权,以其之能不出数年天下必乱。所以在原本的遗诏之上,辅政大臣共有两位,分别是杨骏和司马亮。司马亮虽有才,但生性谨慎,度量狭小。二人掣肘制衡才可保大晋长治久安。
奈何正如前文所意,世事往往都皆不如人意。武帝何曾想一向溜须拍马,胆小如鼠的杨骏竟敢趁自己病重之时窃得遗诏,以狸猫换太子之计,以假代真。这才导致了如今局面。
此皆为前话,不再多表。此时杨骏无心细读眼前奏表,并非因为知道自己才能浅薄,难以应付诸多朝堂事宜。而是此时在自己的授意之下,洛京之中正在酝酿的一件大事,时刻牵动着他心神,实在无暇顾及他物。
杨骏身后有一宫女,正在俯身烹茶,身前釜内煮有沸水,另有盐巴用以佐味,釜边水泡如泉涌连珠。宫女舀出一瓢沸水以为备用,用竹夹在釜中不断搅打,再将茶末自中心顺着搅动处的漩涡缓缓倒入。静候片刻,釜中茶水沸腾更盛,水沫四散飞溅有奔涛之势,此时再将那瓢舀水的水倒回釜中,扬汤止沸,一釜茶水方才算是煮好。
舀出一瓢,缓缓倒入茶盏之中,宫女双手捧着,垂首奉于杨骏。杨骏接过宫女手中茶盏,滚滚热意隔着盏壁传导而出,烫得他差点没端住茶盏。阵阵茶香自茶盏之中飘逸而出,皱起鼻子闻了闻,杨骏并未流露出陶醉之意,反倒是露出一丝厌恶之感。何曾想相传之中清香扑鼻、沁人心脾的茶味竟是如此怪味。
若非听此流言,自己也断不会突发奇想地尝尝这秘书郎左思进奉的茶是否如他所说的那般好喝。
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浓烈的咸意混合着怪异的茶味随着滚烫的茶水,一下便充盈了杨骏的整个口腔。一时间,杨骏脸上的神情可谓是说不出的精彩,强忍着恶心,杨骏终于将这一口茶水咽入了肚中。滚烫的茶水一入腹中,杨骏便觉原本充斥周身的烦躁之感更剧,一时间心中燥热无比。
一把挥退了身旁的宫女,杨骏站起身不安得踱步起来。
其实片刻之前,他的状态可是完全的另一幅模样,气定神闲,胜券在握,如诸葛再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派出的三名探子之中,只有第一名派去右卫将军处的探子顺利回报,另外两人皆是渺无音讯。
若三人之中任何一人任务失败,其实对于杨骏的计划都无太大影响。但若有两名探子同时无法完成任务,恐怕自己的计划不但难以实施,更有可能发生反陷自己于危境的情况。
五月的洛京已然入夏,夏风顺着敞开的门灌入西堂之内,一阵一阵吹在杨骏身上,每每其试图平复的心情都会被这热风吹得烦躁起来。
就这样来回踱了一炷香的时间,杨骏终于听见门外踹来自己心念已久的脚步声。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由远及近,停在门外。又一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想起,一名持刀宿卫迈步走入堂内,躬身说道:“禀大人,有人求见!”
“传!”几乎是在宿卫禀报结束的同时,杨骏便已下令,足见其内心焦急。
宿卫退出,探子进入,脚步依旧急促,看来事情有变。不待探子站定行礼,杨骏已经率先开口问道:“如何?”
“禀太尉,事有变。”探子语气有些急促。
“速言!”
“属下先至步兵、射声二营,二营校尉听令皆是不从,言称若无虎符,无人可遣。后至越骑营,越骑校尉素与大人交好,自是满口应承,然顾于五营一体,若只越骑一营出,天子回宫恐治其死罪。”
“无妨”杨骏原本听到步兵、射声二营不从之时,还以为二营已经是铁了心不为自己所用,都已变了脸色。又闻只是因为无虎符无法调令二营,方才心中一宽,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快速走回案几之前,将案上垒满的竹卷、奏表纷纷掀开,竹卷之下静静地摆放着三个小小的木函。杨骏将三个木函一一打开,木函之内三枚黄灿灿的铜质虎符霎时间显露了出来。
若说杨骏此人,毫无大能,胆小如鼠,但正因如此反倒是颇擅长阴谋诡计,阴谋计划几近万无一失。早在杨骏已有诛杀司马亮的计划之时,他便以天子新丧天下不稳为由,将五营、左右卫和牙门军的虎符通通从皇太子司马衷的手中要了过来,美其名曰天下官员入京奔丧恐有意外,为保百官周全需调京城宿卫和牙门军,以保洛京不失。
皇太子本就憨傻,太尉又为武帝遗诏的辅政大臣,只要是杨骏开口莫说仅仅是这些虎符,就算是要了整个中军的虎符,他也会一句话不说就给了杨骏的。
杨骏早前未直接讲虎符交与探子主要还是考虑到虎符的特殊性,非万不得已之时,还是尽量不用的为好,以免落人口实。
很明显,此时便是万不得已之时,杨骏转身将三个木函交与探子手中,口中还不忘叮嘱:“此符可调越骑营,此符可调步兵营,此符可调射声营。莫要乱矣,惟两符堪合,铭文相对,方可调令三营之兵。若非,汝九族不保,若失,亦然。”
探子双手捧过杨骏递来的木函,确保记住顺序之后,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此等传说之物,单是得见已让他颇为兴奋,如今还要他以此调兵,更感压力山大。直至将木函收好之后,探子双手仍是微微颤抖。
待探子走后,杨骏方才觉得心头一轻,有此三枚虎符即便无皇诏,亦不怕二营校尉不从。再者说武帝驾崩,新帝尚未登基,何来皇诏一说,令步射二营所做之事不过是调其守卫封锁城门,并非出格之举,岂有再不从之理?至于越骑营,以杨骏与越骑校尉之交,即便无符无诏,其亦可为自己所用,更是不愁。
悠悠坐回席上,杨骏断气案几之上已凉的茶盏,又品了一口。只觉烦闷之感一扫而空,细细回味口中残存茶香,当真消暑解乏、沁人心脾。
只待那林姓侍从归来复命,便当真是万无一失,到时再将他秘密除掉,方能高枕无忧。即便其再次叛变,亦是无碍,不过是使得这完美的计划没有那么完美罢了。
殊不知,变数已在这片刻之中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