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母亲亦会用那样温柔的眼光,一寸寸注视着她嘟嘴喝药,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曼音乖,吃个蜜枣儿就不苦了。”
“药苦有什么,心苦才是真苦咧。”那时年少,听的懵懵懂懂,随着母亲轻拍背哄她入睡的节奏渐渐进入梦乡,那时身上晒着日光,全身暖洋洋的。
喝完姜汤,拭拭嘴角,曼音想想还是拜访一下主人,毕竟帮自己这样多。
主厅灯光闪烁,没有下人,格外安静,身处这样的环境中,人不免小心翼翼起来,连带脚步都轻慢许多。
临窗桌面上是一堆文件,左侧摆放着关公雕像,约半米多高,威武立于案头,右侧是一笔筒,插放着大小不一的笔。大厅布置简单又不寒碜,中间沙发两侧各有大型盆景,种着四季常青的植物,青翠欲滴。正对门墙壁裱着一幅字,蘸墨书写,气势磅礴,如龙蛇笔走,笔力强劲,上书八个大字:“妙解兵法,驭戎齐整。”
偷眼打量一圈,视线定格里侧书桌,他换了身便服,棱角分明的脸微微上扬,硬挺的鼻自成弧度,由内向外散发一股气势,刚毅之极。
“尧将,尧将。”曼音轻唤,听到声响,尧将放下文书,侧过身子,灯光柔柔打在他脸上,笼罩一层淡淡的黄晕,如梦境般不真实。
他似乎是愣了愣,眼前女子素衣布钗,说不出的明妍秀丽,秀发披散,软语浓声,薄细如叶的眉衬着双灵动如水的眸,明明的神采飞扬,哪儿还有一点儿下午横眉怒目,妙语连珠的泼劲儿
不由勾勾唇,站起身子理理衣衫:“小姐这会儿慢声轻语,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打量她的神色,似有羞赧,也难怪,那会儿骂人一口气不喘,还故意溅脚踏了别人一身泥,抬脚走人亦算了,又跟人家走了现在想想那情形,真有趣。
“那,那说明人家是性情中人,起码敢做敢当嘛”曼音笑得贼兮兮,上前几步,“您堂堂将军,气量如海肚如山,就别和我这小女子计较了呗”
她那语气配上可怜兮兮的表情,真让他忍不住弯了嘴:“肚如山,那我不成了笑弥勒”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这般胸襟,难道不好”她随便找个座位坐下,状似无意道,“北伐战争一开,战事又起,国共如今统一国民战线,联合打击北洋政府。只是一山不容二虎,将军身为国军将领,于战争坐大,只怕引起他人猜忌,不过....”曼音故意停下,拉长音调,一拍巴掌,神色狡黠,“我说嘛,管它明日天塌,今朝照样吃喝,笑一笑,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儿”
他盯着她,面容暗暗,眸色凝重。她不怕,任他长久打量。
良久,尧将眼中深沉之意尽逝,他双手交叉,双眼紧锁着她,问道:“小姐怎么看出我是国军将领”
面对他一脸探究,曼音起身拍拍衣袖,笑意尽显,眉梢轻扬,明明活泼的女子,笑得那般明媚,温婉如水,如同朦胧夜色映着薄薄月光,倾泻一地,柔柔打在脸上。
方信尧承认,那一刻,她的笑是真真印到他的心里。聪慧美丽的女子,本就不多见,还得需良人来配,否则,再好的珍珠变成鱼目,也会黯淡无光。
看着她步步退到门外,在夜色暮合中无奈回头:“好啦,好啦,我说。战事正酣,你若是据守一方的军阀,要么早被打得屁滚尿流,要么胆战心惊战事不断,哪儿还有闲情陪我小小女子月夜闲话,是不是”她眨眨眼,迎着月光一路小跑。他信手拿起案桌文件,细细研读,迎着月光,竟是说不出的舒心美好,今夜,一夜无梦,好眠
再醒时天已大亮,明明昨天深秋大雨来得猛烈,摧枯拉朽般加快秋叶凋零的速度,让人深切感受到秋意寒凉,今儿个便已大晴,太阳斜挂空中,不似夏日热烈颓废,火一样的热情炙烤大地,亦不似冬日懒散无力,晒得人懒洋洋只想酣睡。秋日的天空,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相间,都是淡淡的,不刺眼的和煦,身处其中,意境开阔高远,景物澄澈明净。
醒来时间不算早,亦不算晚。听刘妈说,尧将吃完早餐早已出去一会儿了,估计忙军务,曼音想着天色晴好,本打算就此别过,再一细想,主人不在,不打声招呼亦不礼貌,还是等尧将回来再说。
下人已准备好洗漱用品,因在国外,曼音学会了独立,事事不依赖他人,很好地改变了小姐脾气,没让人插手帮忙,胡乱擦把脸,拭了拭手。
早餐摆上桌,两碟清淡小菜,菜色青绿,加上白瓷碗盛的熬的浓浓的粥,莹白如玉,冒着盈薄烟气,饭香勾人,曼音不禁食欲大振,吃的香甜。
身侧刘妈笑眯眯道:“好吃就多吃点,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养胃的紧。”
“刘妈你吃了吗,要不一起吧”曼音喝着最后几口粥,神色颇为享受。
在国外刚开始时,人生地不熟,自己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又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天天早上买个面包就着牛奶草草打发,不过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现实会逼着你生存,几个月下来,曼音学得一手好厨艺饭香撩人,偶尔给自己打打牙祭。
“不了,不了。”刘妈忙摆手,解释道,“我们都有自己的伙食,小姐你自己吃好就行了。”
“尧将很勤俭啊”曼音由衷感叹,仔细观察,这宅院不过七八人,连警备员都不曾看见,自己在许家时,伙食虽说不上是满桌佳肴,可每餐至少十来道菜,并不算餐后的酒水,茶品,点心,每年光是吃食就耗费惊人。
“那是”听到有人夸赞,刘妈愈发笑的开怀,摆摆手,“不是我夸,我们尧将,自小一步步摸爬滚打,走到今日地位,自然不会忘记下层人民苦难。”刘妈叹了口气,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这话说着轻巧,真真做到的又有几人,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过清政府的腐朽,感受过袁世凯的黑暗统治,那些个高官商贾顿顿追求奇珍异味,每每残羹剩饭多至倒掉,可怜老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拖儿卖女的,又是怎样一番酸楚”
曼音拭拭嘴角残留的饭渍,多多少少有些触动,夹杂着几分羞愧。看看手中喝了精光的白瓷碗,想起家中的奢侈浪费,脑海中突兀冒出的是老杜的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人和人究竟可以有着多大区别,才存在这样大的落差。有的人含着金汤匙出生,金娇玉贵,什么不用做就拥有了百姓穷尽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一切,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她,现在竟让她莫名生出些可耻来。还有一类人,生下来就是奴隶后代,贱命一条,命如草芥,天天干最粗最重的活,疲于温饱,任人践踏,在琐碎残酷的现实中,一点点消耗生命的温情。临死了,几块钱的棺木就着几把纸钱草草埋葬完悲苦的一生......
下人在收拾碗筷,曼音有些呆愣,在这里不过片刻光景,却似明白当初穷尽一生都不可能知晓的道理,几分透彻,带着几分懵懂......
“那,你们尧将到底叫什么呢”有几分好奇,这样的人物在军中一定治军从严的吧,不知军士是怎样怕他。
听见曼音的声音,雁秋上前递盏茶水,笑容一脸钦佩:“他姓方,叫方信尧,人称尧将,在国内亦是叫的出名头的,小姐没听过”
二八年华的少女,满脸期待描述心目中的英雄,在这混战割据的年代,谁家的女儿心中不住个豪气云天的将士
“啪”手中茶盏应声落地,溅了一地水花碎片,氤氲着袅袅雾气。
“他姓方,原来是他.....”.
下人惊呼出声:“小姐,没事儿吧有没有被热气醺着”
曼音只迷迷糊糊摇摇头,不管下人惊诧表情,竟自走出房外,迎着日光,明亮而刺眼,稍稍缓会神儿,吮吸微微烫红的中指,仍觉犹如梦中。
有些人,当你苦苦追寻,遍寻不着后,一别经年,两两相见,又是怎样一番心情
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
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五四运动日益壮大开来,作为一战战胜国之一,西方列强不顾中国反对,肆意将德国非法侵占的胶州湾权益转让日本,怎能不让国人气愤
推翻清廷建立新政府不过七年光景,袁世凯复辟,张勋复辟无一成功,反倒更增加国家顽强的生命力。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给国人带来一丝希望的曙光,如同干涸太久的禾苗渴求雨露滋润,马克思主义像夏日野草,被大火一燃,肆意熊熊燃烧起来,来势猛烈。
“还我青岛,还我主权”
“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那时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学生,满脑子都是新思潮,什么“德先生”,“赛先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口口争传。青春洋溢的年纪,热血沸腾,无惧无畏,用年轻爱国的身体抵抗冰冷无情的刀枪。
那时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十五岁生日过了刚三天,是上海晏摩氏女校的一名学生。那段时间闹真是厉害,天天不上课,一拨拨的学生举着自制的横幅示威游行,更有甚者,动用血书痛骂当局,因为年轻,所以无所顾忌,因为满腔热血,所以头可断,血可流。
浩浩人流中,她亦成为其中一员,一身清秀学生装,齐肩短发,也是青涩可人模样。
人群不是多有秩序,她被汹涌人群推着向前。当时场面有些混乱,高举的字幅,高亢的声响,沸腾的热血,激昂的群众......然后一阵嘶啸马叫,夹杂凌厉的风声,她被一匹马惊得立在当场,人群哄散,耳边乱哄哄的吵杂,她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躲。小小年纪,只闭着眼,瑟缩着身子,静待死亡来临。
而后身后猛一阵力,将她推入边侧,她踉跄不稳倒地,胳膊蹭破皮肤,已然渗出血。群众唏嘘不已,马儿已被控制住,她惊魂甫定,一双手已然伸出:“小姐,没事吧”
她抬头,正对上他略带担忧的脸,隔着帽子,并没怎么看清他的容颜,只看到他一身戎装,军鞋锃亮,就连肩上肩章迎着日光亦是那样闪亮,一下一下,闪进她的心里,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一下子明亮起来。
那人见她不答话,又问:“小姐,你有没有事儿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她忙摆手,低下头,略有羞赧,那人便低低笑了,打马而去,声音飘荡在空中,真真切切入耳:“女孩子家,还是小心些好。”
那日的阳光似乎格外明媚,照的人心暖暖,似喝了百年纯酿般微醺,连带着沉闷空中,几日的浮躁都消失殆尽,留有余味都是那般醇厚芬芳。
“方信尧,原来他叫方信尧,信尧,信尧....”.
那时年少好时光,用乱世作陪衬,也清浅静好。
隔了七年光阴,从国内到国外,偏偏回程之际,已然相遇。七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似乎不短,足已让她由年少青涩女孩成长为明眉皓齿的女子,足以让一个人的模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那时他的面容,却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让她有些招架不住,那样明亮的眼,清俊容颜,隔着时光依旧风姿卓越,哪是隔了经年,明明恍如初见。
带着惊讶,欣喜,忐忑,不安复杂的心情等他回来,带着期盼小心翼翼问道:还记得吗七年前学生运动
无数次揣测他的表情,带着惊讶闭眼慢慢回想,而后找寻到记忆的入口轻轻点头,抑或是一片迷茫,不明所以。
想着想着,又一阵失落,微叹口气,隔了这么多年,人家身居要职,人家军事繁忙,怎会记得这样小小之事
今晚的夜,似乎格外漫长,墙上挂钟滴答滴答走了一圈又一圈,已经晚上九时整了,尧将仍没有回来。
刘妈来催了两次早些入睡,说女孩子睡眠好有利于保养皮肤,她坐在床头听着,无心应答,又不好说自己是在等尧将,只得听着,不时添些三言两语,竟有些乏,送刘妈到门口后,返回脱了鞋子躺回床上,心情似乎格外疲累,不多时已昏沉沉进入梦乡。
半梦半醒,梦中闪过一个又一个零星片段,有她自己,有父母兄弟,呼啸而过后,又身处国外,和小叔叔一起生活。
最后出现了他,方信尧牵着一匹高大矫健的马,一人一马慢慢向前,风很大,吹得发丝凌乱,睁不开眼,她有些心急,迈开步子想追上前,无奈脚底像旋涡般,将她一点点吸入,无法挪动半步,她急得大喊:“方信尧,我在这里......”却无人响应,只依稀看见一人一马的背影,渐渐消失于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