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一片静默,尧将嘴角怪异抽搐,看着曼音半天才平缓下来,正想开口,又听曼音道:“我想回来。”带着浓浓鼻音,让他心软下来,曼音刚刚哭累了跑累了,头重脚轻的紧。
尧将没说什么,看了曼音一眼,走向桌边内侧,安好电话线,打起电话,曼音偷偷竖起耳朵听:“周司令吗是我,尧将。”他斜叩电话半弯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扣桌面,不知听到什么,眉目恢复深沉,“人没有接着,自然是都准备好了,嗯,那天见。”
轻扣电话,尧将大步走来,拉过曼音的手向外走,貌似再自然不过,边走边道:“后天,军队集结,就那天吧,顺道送你回家。”
温热触感传递过来,曼音仍赌气站定不走,就是不想理他。看着她微撅着嘴,泪痕未干,他无奈折身,语气轻柔:“又怎么了”
“哼,罚了那么多圈,脚疼走不动”
曼音耍着赖不走,然后是一阵惊呼,带着不可置信,尧将将曼音打横抱起,大踏步走出去,周围警卫被尧将的行为惊住,又被尧将的冷冷眼神退去。
“你,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曼音不住动弹,心通通直跳,尧将加大手劲儿,不让她乱动弹,手箍着她双臂,似烫红的烙铁,更让她心慌。
“咕咕......”肚子此时不合时宜叫起,曼音更觉脸滚烫,羞得通红,头埋的低低的,听见尧将忍着笑,不觉瞪他一眼,貌似在说,都怨你,一下午没吃饭,又累又饿又乏
深秋叶子片片凋零,旋转飞舞于空中,天色全暗,透着凉沁沁的寒,可曼音此刻只觉得血液滚烫,紧贴着他的身子更觉滚烫火热,练场外早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并没有人。
他一手抱着曼音,一手艰难去开车门,把曼音安置于副驾驶位置上,关好车门,自己上去开车,车速不算快,沉稳平缓,曼音咽口唾沫,艰难张嘴,只觉干涸的紧:“那,我们这是去哪”
尧将扭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再自然不过:“吃饭,你不是饿了吗”
曼音有些羞赧,移开视线注视窗外,房舍户户烛光跳跃,柔柔烛光映照地面,添得丝丝温暖于心,一切美好的恍似身处梦境。
目的地到了,是个小型餐厅,他把车开在一边,曼音翩跹着去看菜式,等尧将来到桌旁坐定,桌上小炉炖得正盛,咕咕冒泡,细细闻,辣得馨香,竟是麻辣火锅,尧将微诧异注视着曼音,看她吃的眼泪鼻涕一起,辣得直咧嘴。
这火锅向来是军中最爱,深秋寒冬时节,一锅白菜萝卜,带着大把大把红辣椒,在大雪之际军士一起围着喝酒,醉醺之际,摇晃身体含糊不清唱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歌谣,都是乡曲,生死不惧的汉子,漂泊多年,唱着唱着,眼泪就掉下,又大口大口喝酒,呼着白气,一口下来,身体火辣辣般不惧严寒,度过一年年艰苦时光。
尧将喊了小二斟满酒,又要了碟馒头,并不吃,只先喝酒,思索着她这样的小姐,又生长于南方,怎会喜欢奇辣的火锅。
这边曼音吃的兴起,直呼过瘾,身子疲累感消失,酥麻麻说不出的舒服。
撇了眼尧将,见他只细细抿酒,也不说话,曼音竟有些生气,站起身夺过酒碗,说道:“空腹喝酒对身子不好,尧将不知道吗”
说罢,就着酒碗竟是自己灌了一大口,许是灌的太急,酒味辛辣直入喉咙,和火锅混在一起,有些难受,曼音侧过身子,弯腰咳了半天。
尧将忙上前拍背,看她半天缓过神儿,小脸憋得通红,不由夺了碗,语带责备:“刚说完我,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灌上了。”
他退回自己位置,把碗随手放置一旁,不自觉皱了皱眉,半带关怀半是薄怒:“火锅和酒一起,呛得你”
一句话语,微微粗暴的语气,却直触动她心房,让她眼泪翻涌。
四目相对,映着燃烧跳动的烛火,格外清晰,他的眸黑亮,瞳仁澄澈,清明明倒映着她的影子,他眼神深沉,直直看着她,也不言语,却似无边的吸引力,振的曼音无法动弹。直到听见耳边店主招待新进客人的声音,她才回神,慌忙打理头发,掩饰慌张神色,摸摸脸颊,滚烫得厉害。
席间两人再没有说话,沉默异常,尧将拿起盘中馒头,就着汤汁一口口吃着,没有再碰酒,神色淡然,曼音看着,却是说不出的难受,竟是心中堵得慌。
回到住处,已是八点左右,累得慌,身子又出过一身汗,冷热交替,黏得难受,进房摸到床直接躺下就睡,又被焦急好奇的款冬扯起来说:“小姐,还要洗澡呐”然后边洗边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回答款冬的盘问,说及被罚十圈后,小丫头大笑起来,笑说真不愧是尧将的风格,然后第二天,整个府中传遍,成了一大笑谈。
午饭后,出去走走,意外在后花园发现一棵古银杏,树身粗壮,树龄不小,在风中轻轻晃动,今日日光晴好,又值深秋,银杏树叶纷纷落下,铺满地上,金黄叶子经过日光照射,散发出耀人光泽。
曼音拿本书小跑过去,拂拂尘土,靠着树身就地坐下,把书放在一边,微微眯眼,静享这日光浴,美美伸着懒腰。
拿起明史翻看,看的是杨涟一章,正是自己无限钦佩的人物,明光宗年间,七品给事中,一介小官,只因皇帝临死前对自己的尊重认可,下决心以死相报,在混乱宫廷斗争中,职位卑微,凭借正直人格与远见胆识斥走后妃李选侍,让后来的明熹宗朱由校脱离她的掌控,逃出虎口,成功登位。
无奈好人不长命,天启五年,和众东林党人被大宦官魏忠贤残害狱中,年五十四。
轻叹口气,拂掉身上落叶,随手将书扔在一边,想着杨涟当时的结局,仍是心有凄凉。
那边尧将问起许小姐行踪,雁秋款冬说在院,不觉过来瞧瞧,离得近了,站于树后停下,不知她在想什么坐在树下幽幽叹气,一声一声飘入尧将心中。
曼音无意识摆弄手腕的链子,上面斜坠颗小巧精致的铃铛,随风发出“叮铃铃”之声,尧将提步上前,曼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迟疑回头,愣愣看着尧将,看尧将径直走到她身边,就近找个地方坐下来。
两人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曼音有些紧张,昨天的事历历在目,今天吃早饭时,她低头只管吃饭,不敢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尧将。
尧将瞥了眼草丛的书,看着曼音道:“看的什么书”
“明史呢,随便找本书,打发打发时间。”曼音直着身子,看尧将随便拔根草在手中把玩,少了些拘谨,曼音好奇问道,“尧将听说过明朝的杨涟吗”
“没有,怎么了”
看着尧将疑惑目光,曼音轻笑打趣:“看尧将书房满满的历史古籍,以为您对史时感兴趣呢”
尧将侧过头,对这曼音摇头解释:“不过装作文人,卖弄文学,糊弄一下旁人罢了,行军打仗,总不能是个大老粗啊”又接着道,“我倒对他感兴趣,想听听他的故事。”
尧将用目光征询曼音的意见,曼音笑笑,不过讲些关于杨涟的生平,他一生虽是平凡无闻的小人物,却在其位谋其政,以天下为己任,最后被迫害至死。
身处狱中,被施以钢刷酷刑,体无完肤,“皮肉碎裂如丝”,光是想象,曼音已觉惨不忍睹,而杨涟,依旧执着。他说:“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他说:“涟一身一家何其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生命是脆弱的,而精神意志永驻,其痛愈深,其志愈坚。
他在狱中惨遭折磨,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他所以肋骨。接着布袋压身又用铁钉钉入杨涟耳朵,其手段,令人发指。杨涟奄奄一息,神思恍惚,当一根大铁钉钉入他头颅时,他死了,再没能站起来。
经历非人折磨,不改己志,只求无愧于心,“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语至兴处,曼音慷慨站起,语调高亢:“刀砍东风,大笑大笑还大笑,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此乃真丈夫是也若我国民,得凛然不可侵之志,万众一心,于内怎能不富,于外怎能不强”
曼音浑身斗志,热血沸腾,只一时兴起忘了身边之人,等意识到,连忙坐下。
方信尧若有所思望着曼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让他吃惊了。回想方才她时而高亢陈辞,时而低头叹息,最后为国家前途担忧,神情激昂,当真不输男儿风姿,明明的巾帼英雄,更是赞赏不已:“当今国家前途艰难,若国民人人有这样一份自觉,团结一心,而不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在窝里斗,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一番谈话下来,两人竟是出奇默契,心中感慨良久。
风悠悠吹过,银杏叶纷纷扬扬落下,曼音伸开双手,眉眼弯弯去接,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叶子轻轻飘扬,旋转回落,慢慢地,不偏不倚轻悠悠盖住曼音的眼睛,痒痒的直笑。
曼音正想伸手拿掉叶子,树叶已被拿掉,映入眼帘的正是那清俊的脸,眼神如零零碎碎的星光,撒满整个夜空,璀璨而明亮。
他们隔的这般近,方信尧单手撑地微微侧着腰,就这样禁锢着她,手中还捏着那枚黄灿灿的银杏叶,曼音笑意来不及收回,半展露在脸上,阳光在她脸上打下阴影,她看他慢慢靠近,近的能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曼音睫羽轻颤,呆呆闭了眼。
空中低旋着不知什么鸟类,发出尖锐的叫声,像闪电一瞬划破天际,打破这突兀时刻,曼音蓦地惊起,尧将亦反应过来,看似表情淡然,只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微微异样的变化。
尧将送曼音回房,叮嘱道:“早些休息,明日就启程了。”
曼音嗯了一声,并不看他,进入房中,关上门心依旧跳动的厉害,不管雁秋款冬疑惑对视的眼神,问道:“小姐不会又做错什么事,惹尧将罚了吧”
曼音佯怒:“款冬,昨天之事还没找你呢”
款冬一听心虚,笑嘻嘻拉着雁秋就退出去:“这个,这个,款冬忘了还有事干,是不是雁秋姐姐”
两人飞快退出房门,曼音径直横躺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心似还有微弱电流闪过,脸上是温温热热余温,那是她惦念了七年的人啊
曼音脑海中又浮现当时场景,银杏叶纷扬如雪,洒在他们身上,他在她身边,靠得那么近,而她闭着眼,半是欣喜半是惶恐。
一夜自是睡得极不安稳,夜里睡了醒,醒了睡,这样反复几次,睡意全无,回想滴滴,历历在目,尧将的意思,曼音有点明白,又有点迷惑。双手环抱身子,回想起他的模样,又和七年前重叠在一起,不甚清晰。
可明日即将离别,以后的日子又怎样继续难道才刚刚开始就要结束吗万千思绪浮上心头,又昏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天色朦朦胧胧,曙光初现,正是将亮未亮之际,强迫自己闭眼,好容易挨到天亮,洗漱准备出发。
刘妈在床头将洗好的衣衫打理好,絮絮叨叨叮嘱这叮嘱那,无非是路上小心,多加照顾身子,看着刘妈慈祥的面容,多少有些离别的感伤。
雁秋与款冬依依不舍拉着曼音的手:“小姐可要回来看我们。”
曼音点头,拭拭眼睛:“怎么能忘了你们。”边说边环抱雁秋与款冬。
一身戎装的尧将站于门口,看着曼音伸手:“如果回来,欢迎之至。”
随尧将出门,黑色的小轿车停于门外,两侧各站一名警备员,斜挎着枪,威武精神,见他们出来,齐声说:“尧将好。”
不远处亦有数名身穿褐色昵制军装的军官骑于马上,向尧将点头致敬,看样子职位不低。
后面是黑压压的步兵,统一着黄斜纹布料,打着绑腿,训练有素。
车前之人恭敬打开车门,曼音低头坐在后座,不见尧将上来,瞥了眼窗外只见一名精瘦的中年男子走近尧将,不知说了些什么,尧将点头致意,那男子目光转悠到车内,看到曼音,很是一惊,半眯着眼,双眼似鹰,那打量的目光让曼音很不舒服,只觉得那男子有股老谋深算的感觉。
曼音把目光移向一边,又等一会儿,那男人才离开。尧将遂迈步走近,曼音忙向里靠了靠,挪出位置给他,两人并肩而坐,车队缓缓前行。
曼音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看着阵势很是隆重,把部队基本都集结完毕了。
侧头看了看尧将,在车内尧将依然身子挺直,坐姿端正,目视前方。
车内安静,偶尔听见轮胎磨地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手掌摩擦转盘的声音。
尧将不时转过来和曼音闲聊几句,曼音就捡些趣闻说与他听,打发时间,活跃气氛。不过是国外生活如何,谈及国外读书时,有一天同学聚会,曼音扎了两条发辫,外套件鹅黄小洋装,下摆缀着星星点点碎花,格外明媚,充满青春气息。
行至酒吧,老板硬不让进,说什么不招待未成年人,大家一起都笑翻了,最后曼音拿出证件才作罢。
老板惊诧一笑,赞叹:“beautifulgirl,veryyoung”
曼音忍不住笑出声,尧将轻轻侧眼看曼音,看她眼睛里都是满满笑意。
见曼音止了笑,又问道:“你们家庭倒是开化。”毕竟一个女子出国读书已是少见,她的举止亦豪爽泼辣,竟夺了自己酒碗大灌一口,不似闺阁小姐矜持拘礼。
一句话让曼音笑容僵住,哼,开化说是顽固才对。
父亲对自己,只是淡淡的那种,不威严不宠溺,让人心凉的平淡,平淡的仿佛没有自己的存在。
大姐许曼桐走出家门进入学校念书,先例一开,曼音顺势上了上海晏摩氏女校。家中早给自己定了亲事,毕业后,那家少爷前来提亲,因为生意不顺,经营惨淡,濒临破产,一家人并不看好这门亲事,只得勉强同意让国外的小叔叔带自己去瑞士,一晃便是三年。
“尧将可不知,我们家可是旧式家庭,规律繁多的紧呢”一句话,带着满满讥讽,尧将怔怔看着曼音,眼里满是疑惑带着不可思议。
曼音冲尧将笑笑,转移话题:“我的都说了,尧将你呢,也该讲讲听吧”
司机缓缓减速,转过头看尧将,语气恭谨:“尧将,已到江边,是否要继续......”他停顿一下,用询问目光注视尧将。
尧将沉吟打开车门,站于车门外,看了曼音一眼,曼音忙跟着准备下车,尧将径直伸出手,见曼音呆呆看着他,索性接过曼音的手将她拉下车。
大手紧牵着小手,完完全全包裹其中,一点都感觉不到空气中泛的沉沉凉意。
两人站定风中,尧将双手交叉,开口道:“军队不能再送,否则会打断路线,多走不少路程。”
曼音低低嗯了声,低头不语,没有回家的欣喜,只有离别感伤。两人沉默向前走,看着江面,白茫茫一片,水汽醺腾,浪花轻轻拍打江堤,很快退了下去,又上来一拨,空气中氤氲着潮湿的气息。
“一会儿雇个黄包车,路上小心安全。”尧将淡淡叮嘱,看着曼音低头应着,似是想说什么,又似有万千顾虑,转身走向远处静候的大片军士。
“尧将。”曼音急着大喊,不远处的尧将听到喊叫顿住脚步,停在原地,大衣半开,挟裹风声,声声入耳。尧将定住,没有回头,只留一个坚毅的背影映着灰蒙蒙天空,延伸到无边无际的尽头。
“我们,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声音渐渐低沉,曼音望着尧将背影,看着他转身,一步步走过来,脚声清晰可闻。
曼音会心一笑,真好,她就知道,他不会抛下她的
尧将走至曼音身前,站定,静静凝视她,瞳仁漆黑,眼底暗潮涌动。半晌,从腰间别下把军刀,约半寸来长,古朴厚重,尧将拿在手里深深,深深看了一眼,径直塞入曼音手中,大踏步而去:“如果想见,自是见得到的......”
江面宽阔,江水寒凉,就这样滚滚流淌,似是永无止境之势,奔腾不息。隔离近了,水珠溅落脸上,幽凉幽凉,前方军队浩浩荡荡前进,转弯,不过一会儿,只剩影影绰绰的黑影晃动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