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个大哥,最喜欢欺负这两个妹妹,嬉戏半天,曼音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大姐呢,怎么没见着她”大姐许曼桐是家中嫡女,自小娇横跋扈,没少欺负底下的妹妹。
话毕,现场安静下来,大哥与小妹表情有些不自然,曼若用目光示意身侧的大哥,不知当讲不当讲。正思忖,大哥悠悠开口:“二妹妹,她前年出嫁了。”这是瞒不住的,早晚都会知道。
出嫁喜事啊可他们的表情怎么那样奇怪。
“那人是---”
“就是周家少爷。”
大哥言简意赅,看着曼音惊呼:“周穆彦”许岱远默认点点头,不如让二妹早有个准备。
周穆彦,是出国前父亲给自己定的亲事,周家算的上是上海富商,和父亲长有生意往来,只是那几年不断亏损,濒临破产,父亲才临时起意毁婚。本来即使父亲答应,曼音亦不会嫁给周少爷,经过新思想新文化洗礼的女子,自然提倡婚姻自主,渴望找到一份情投意合的感情。毕竟,那时,她的心中,还装有一个骑马而来的军官,意气风发。
“本来,周家负债累累,素日亲朋好友避之不及,那周老太爷急的嚷嚷跳楼,眼不看心为净,可不知什么缘故,和商界大贾赵氏搭上关系,贷了不少款,那赵氏人脉又广,不到一年周家起死回生,生意兴隆,更胜从前。”
大哥顿了顿,意有所指望向曼音一眼,曼音察觉,惊醒道:“然后呢,是不是前来要人”
大哥点头:“父亲追悔莫及,没想到周家竟能扛过来,所幸周家不计前嫌,前来迎娶,当然你已在国外,曼若又小,曼桐刚好是适婚年纪......”
“所以,大姐是替我嫁人。”曼音有些难过,虽然平日大姐总是以嫡女身份高高在上,瞧不起他们,可是想着她一生的幸福都被自己毁了,多多少少愧疚不安,难怪大太太会用那样怨恨的眼神看她。
“二姐,你别难过,这不怨你。”曼若看曼音一脸神伤,手搭在曼音肩上安慰,“再说,周家又是富裕之家,大姐不一直想嫁入富贵豪门吗,也算遂了她的愿,这两年,没看她有什么不好,那就是过的好了”
“真的”曼音看曼若一脸肯定说:“真的。”心才稍稍安下。
一顿饭说说笑笑还算热闹,平日各方太太分开吃,各有各的小厨房,除了春节和其他重大节日一家人围坐一堂,基本不怎么一起。
菜色丰盛,端得满满一桌,父亲先端酒杯,大家忙附和,大部分女眷并不喝酒,一开始曼音是想要酒的,大哥夺了酒杯斜身放置在椅侧,回头好气又好笑侧身给曼音斟满果汁,低声道:“你是想挨训吗真不知在国外都学了什么,连酒都馋上了。”
曼音不由轻笑,这倒是实情,出国那会儿,朋友明知她不会喝酒一脸鄙视地说一定要灌会自己,每每聚会拉自己挡酒,一杯一杯如水般下肚,直到喝的不省人事,后来酒量一天天练好,某一天醉的厉害,迷迷糊糊将杯子底朝下对着嘴看有没有剩下,索性站在椅上张开双臂眯着眼打酒嗝,醺了一圈人。
第二天,眯眼醒来,看见朋友脸上的红印子煞是好奇,朋友愤愤不平:“原来你醉酒是有打人倾向的。”
曼音笑得直在床上打滚儿,朋友扑过来和自己扭作一团,大呼:“许曼音,我今儿才知道,你不是淑女”想到好笑处忍不住轻笑出声,突然感觉胳膊一阵痛,原来是大哥掐了自己一把。
回过神来,大家正举杯敬酒,曼音拿起杯子一一碰过,听见父亲面向众人说:“今儿个大家欢聚一堂,一是曼音回来,二呢,”父亲扫了眼大哥,威严的脸上多了明显笑意,“这岱远呢,最近谋了个职位,虽说是文职,还算争气。”
众人笑着祝贺,二姨太更是笑的合不拢嘴,说着让大哥继续努力之类的话,一席人坐定后才算开饭,父亲貌似非常高兴,和大哥说了不少话。在几位姨太太敬酒中,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
大太太看着脸有不悦,看着丈夫在兴头上不好阻拦,二姨太妩媚举杯劝老爷喝酒,大太太轻哼一声对老爷道:“多喝酒伤身,二太太也不知体恤老爷,还是吃些菜吧。”说着夹些素菜放入碟中。
二太太气得放下酒杯,看大太太冷眼斜视自己,昂头轻哼一声,故意高声给儿女夹菜,劝他们多吃:“岱远啊,许家以后就靠你了,可要给老爷争气”
然后大太太稍微变了脸色,又若无其事夹了小碟菜慢慢品尝,心中确实恨意满满,岱远是许家惟一男嗣,可惜不是她正房所出,眼神冷冷扫过许曼音和许岱远,没有一丝温度,只是,他们都该死
四姨太一直没有说什么,她膝下无子,对一切看的很淡,反倒少了无谓纷争,只是安静看着身侧丫头拿着工具给她剥虾壳,只留最细嫩部分,其余悉数扔掉。
其实大家都没怎么吃,曼音夹了菜慢慢咽着,实在没有半分胃口。看着这一桌子美味佳肴,满堂衣着华丽之人,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在尧将那里吃饭的场景,精致的白瓷碗,熬得馨香的白米粥,加上并不丰盛的小菜,组合在一起是那样温馨,有种家的感觉,一口口喝着粥,就连空气中都透着浓郁的饭香,是那种带点甜甜的小麦清香,一下一下,吸入肺腑。
就在那里,她懂得了一饭一粒皆为不易的道理,懂得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真正含义,也听得他讲寒冷冬日搓着手,鼻子冻得通红和士兵围在一起吃火锅,萝卜炖粉条,也是人间美味。就在那日昏暗灯光下,看他掰开馒头,蘸点汤汁一口口吃着,没有过多的言语,习以为常的动作,却教她愣愣看着心酸许久。
回家后,养成看报的习惯,让尺素惊的一愣一愣,半天憋出一句:“二小姐果真不一样了。”要在以前,二小姐总会抱怨:“不过是天天打仗,没一天消停的。”
饭毕,众人散的差不多,下人收拾碗筷,父亲吸着烟袋,烟雾缭绕,让人产生一股恍惚之感。
父亲把烟袋放置一旁对曼音说:“曼音,一会儿跟我去书房,父亲有话对你说。”
曼音定定看了父亲一眼点点头,隔着迷蒙烟雾,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心中大致知道是什么,只闭了嘴,没再言语。
“不嘛,不嘛,二姐才回来,我还要多陪陪二姐。”曼若意见不满,小跑到父亲身侧,半蹲下攥着父亲衣袖撒娇,父亲被摇的左晃右晃,一脸无奈瞅着小女儿,满眼疼爱:“父亲有些事要问,你要陪,以后有的是时间。”
曼音独自站在一旁,冷眼瞧这一幕,蓦地有些心凉。小妹从来精灵古怪,最受父亲疼爱,自己和父亲之间,从来都是淡淡的,就像主人之于普通客人那般,只是寒暄,带着疏远。母亲死后更甚,虽说这儿是自己的家,可一帮姨娘,一众儿女,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
大哥拉起不情不愿的小妹,行至门口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曼音可以应付吗曼音看着大哥关切眼神,心中浮头示意他们先走。
面对两人独处,气氛多少有些沉闷,父亲起身,拍拍衣袍,看了曼音一眼说:“走吧。”
说着径自走出房门,曼音紧跟于身后,再出来,天已黑透,一轮弯月冷冷清清悬挂空中,寒气晶莹,如冰镶玉嵌,格外清丽,冰清玉洁。
通往书房的路上,没有多少人,不知名的蛐蛐儿,虫子知知叫唤,惊扰夜的宁静,夹杂着两人细细碎碎脚步声,反衬出一丝静谧。
随着父亲进入舒服,父亲随便拣张椅子坐下,对曼音淡淡吩咐:“把门关上。”
曼音关了门在离父亲不远距离坐下,书房挂了一幅富贵牡丹图,边侧镶着金粉,红木书案雕刻简单而精华,透着雍容大气。
父亲从袖口掏出小军刀,细细摩挲半天,低头感叹:“这东西不一般呐”
外人看什么都一样,在行家眼中才能瞧出端倪,这材质,这质地,明明的上等货色,更重要的,是背景和来历。
曼音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看地想着如何把刀拿回来。
父亲带着疑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一个女孩子,长期在国外,怎么会---”这刀明显是军人佩带,面对父亲疑虑眼光,曼音脑子飞速运转,怎么说呢古董店淘的朋友送的还是路上捡的呃,貌似都说不通。
曼音艰难开口:“这个......”
话刚出口就被打断:“是军刀吧”
“嗯,是军刀。”曼音点头,看父亲细细拿起刀端详,面容映照刀身,泛着明亮亮的光泽,看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曼音老老实实交代回国那天发生的事,简明扼要,把中间那段省了:“那天大雨,江水水位猛涨,正好遇见尧将,尧将见曼音淋雨狼狈不堪,就带曼音换洗了衣衫罢了。”
偷眼打量父亲神色,只见他站起慢慢踱步,不知思索些什么,过了半晌,方顿住脚步,将军刀递过:“好好保管。”
曼音点头,父亲挥手说:“回去休息吧”
曼音退出房门,提步欲走,又听父亲道:“既然回来了,去给你娘烧炷香。”
语气平平,辨不出一丝心绪,却让曼音愣了半晌,呆呆看着父亲,眼眶涩涩,轻轻关好房门,心情复杂。难得他还记得又何必记得如果说父亲一句话让曼音略感欣慰的话,再细想过往,一个女人一辈子,因着女儿对父亲说的一句话而心酸,那这个女人又是过的多么不值得
平复好心情,有些失落继续前行,听着不远处哒哒脚步声,紧紧衣袖将小军刀藏好,原来是大哥,许岱远担忧这个妹妹特意过来看看。
曼音绽放笑颜,小跑上前迎接:“大哥。”看大哥细细打量自己,看有没有异样,更是备感关怀,笑得更甜。
许岱远看着曼音笑颜才定心,拉着曼音问道:“二妹,父亲找你可有什么事儿竟不让我们在身旁。”
曼音边走边侧着身子盯着大哥笑,看着许岱远不解,方郑重止了笑:“大哥,谢谢你。”
“谢什么”大哥一头雾水,点点曼音额头,这个妹妹,有时候真让他不懂。
曼音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谢谢大哥特意在此等待,谢谢大哥关心小妹。”
说罢,自己倒感觉酸酸的,好歹家中还有一个人是真的关心呵护自己,多么难得
“说的什么话。”大哥弹下曼音头顶,以示惩罚,“哥哥关心妹妹还不天经地义啊”
曼音揉揉额头,笑着红了眼眶。
走了没几步,大哥突又顿住,对着曼音伸手,神色狡黠,曼音不明,打了一下:“走吧,走吧,我都困了。”
“喂”许岱远吃痛,不满缩回手,复又伸出,“就没什么给我的”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曼音笑眨眼,伸出空空两手,看大哥一脸沮丧,调皮用手撑起下巴摆出笑脸:“这算不算是最好的礼物”
大哥无奈,笑看这个让他哭笑不得的二妹妹,曼音只解释说父亲问了一下国外的生活状况,怕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曼音浅笑说:“小叔叔在哪儿呢,怎会纵着我胡来。”
大哥笑道:“谁不知道小叔叔是最宠着你的,可纵着你呢”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到了房间,大哥嘱咐她早些休息方转身离开。
许岱远明明穿的旧式长袍,下摆映着淡淡月光,放眼望去,竟是说不出的俊朗明逸。
关了房门,先去侧间给娘的牌位细细燃炷香,插入炉中。烟气熏腾,轻轻袅袅上升,弥漫整个室内。
香火气息,闻着莫名熟悉清心。找把小凳呆坐半晌,一个人静静默坐,沉浸于烟火缭绕中,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两声轻轻叩门声,很是小心翼翼带着关切,尺素轻唤:“二小姐......”
曼音向门外望了一眼,没有作声,只听得一会儿脚步声渐远,静坐半晌,方才起身,细细拭拭牌位上的灰尘,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