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遇五在碧温潭住了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或许他是有意要与过去绝交，所以每日在这仙境之地饮茶赏花听乐，帮这里的主人修葺房屋，还用石头在温泉一侧围出一个汤浴之地，四面支木挂帐，于仙雾缭绕中沉浸温汤中，几欲洗去尘世留在心头的一切。

    绿衣女子安排他住的房间与梅园仅一墙之隔，每每有梅树开花，夜半清香馥郁，从窗格里袅袅娜娜渗将进来，便勾着人总想去园中散步。

    有一夜举头望梅时，正好一轮皎洁满月倾泻银辉，人与整个梅园都融在柔静月光中，如梦似幻，实在美妙。

    柳遇五正想着此等光景必然要与主人分享才好，欲转身去请时，只见绿衣女子手托茶盘从月门而来。

    因每日数次相见，偶尔长夜倾谈，柳遇五与绿衣女子已相熟如多年老友，在这月辉中相见，不免灵犀一笑。

    绿衣女子道：“我正要请你来赏这今年最后一轮圆月，没想到你先到了。”

    听此一言，柳遇五的心头好似被钝物一击，好在月华如水、梅香扑鼻，正值兴致盎然，只是叹息：“又一个年关将至”。

    绿衣女子似有察觉柳遇五几分心思，遂道:“你到这里已有月余，却从未问过我今夕何夕，若是真能忘却年岁倒也罢了，若是心里记挂着外面，不妨一说，总比憋在心里的好。我纵然不问世事，但宽慰人心的话，也还是能说几句的”。说罢，将茶盘搁于园内一张石桌之上，自顾自开始泡茶。

    褐色绘花的陶罐中盛满沸泉之水，先用半只小葫芦水瓢将同样褐色绘花的陶壶冲洗，再用茶则自一精巧陶罐中取出黑白相间的茶来，置于壶中，冲入沸泉之水，盖壶闷蒸须臾，将这头道茶水尽数倒掉，再添一壶沸泉之水，将两只雪白的小瓷杯一一洗过、斟满，这才望向柳遇五，道：“圆月梅香，必不能少了这道茶，你来品品。”

    柳遇五早在一侧看得出了神，闻言捻一只杯子，先在鼻前轻嗅，有浅淡之香，再细呡一口，却是凛冽的苦刺入舌苔，再入喉，香味却留在唇齿呼吸之间，遂忍不住赞道：“好奇怪的茶，却是好茶。”

    绿衣女子也将自己那杯饮去，闭目回味须臾，道：“这茶本是天下最劣质的茶，是西北苦寒之地的汉子困顿之时刺激心神的饮品，早先被人熬来喝的。所谓熬者，是将这茶叶放在罐子里煎药般熬上许久才饮，那种味道真是苦得不留余地，却又是醒神的大好饮品。我觉得这茶有意思，便每年带些到碧温潭来，再将这园中绿梅晾干混入，没想到居然成了难得的好茶。可见，纵然原味多苦，若心有香意，也是妙味。”言罢，如月般的明眸若有深意地望着柳遇五。

    从第一刻相见起，柳遇五就觉得这绿衣女子有洞悉人心的天赋，亦有温热如泉的心肠，今夜对月品茗，又听她此番言语，他几乎要忍不住将憋在心里的苦楚倒出来。转念又觉得向一个女子诉苦实在有违男子气概，遂默然再饮两杯，闭目静坐，亦觉得周遭清亮、月华如水。

    幽幽的茶香在肠胃里游走，渐渐发至周身，逼得身上沁出细细的汗来，却是透着清苦茶香。柳遇五的魂魄，似乎也跟着这如雾如似的香气飘渺起来。

    绿衣女子看见柳遇五眼神飘散，忍不住轻轻笑道：“难不成你竟醉茶了”

    柳遇五也笑起来。

    他原本是不苟言笑之人，此刻全身的拘谨却随着那茶气蒸腾走了，周身温热、舒畅无比，言语也放开了些，道：“我记得有一年腊八，母亲煮了香稠的腊八粥，还特意加了糖片，特别甜，我喝了满满两碗，整个人都变得暖暖的。也是像此刻这般周身温热舒适，觉得平生没有的幸福。”言语未罢，眼角暗暗落泪。

    绿衣女子装作没看见，一边低头斟茶，缓缓说道：“我自小生在苦寒塞外，每到冬日，就算生着火盆穿再多的衣裳，也还是会觉得冷，每当冻得发抖时，母亲就会把我抱在怀中，用她的体温暖着我。可惜九岁那年，母亲病重离世，此后我每年寒冬都觉得自己可能会熬不过去。后来和梅姨找到这个地方，四季温暖再无严寒，这才能安心隐居。”

    她从来都是透彻空灵的仙子之态，仿佛从未受过人世半点疾苦、从未沾染人世半点尘埃，不曾想也有伤心之处。

    柳遇五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自己心中的苦楚已无所谓，反而开口劝慰道：“人世如茶，若没有一味苦，哪来的后味香。姑娘兰心蕙质，自然明了。”罢了，又道：“都怪我提起往事惹姑娘伤感，辜负了这圆月梅香的良辰，”

    绿衣女子复又现出盈盈笑意，道：“我多年幽居此地，难得与人赏月谈心，心中有话便说，自不必有诸多顾忌。”

    说罢二人都笑起来，不觉一同仰首望月，这才发现片片飞雪正从月光中飘洒而下，至碧温潭之上便化作冰雨坠下，荡起珠玉之声，落在梅蕊之上，使满园清香更加纯澈沁心。再看圆月四周飘飘洒洒的白羽之雪犹如仙女撒花，可谓奇美，两人不觉看得痴呆。

    柳遇五不禁喃喃道：“明月之夜落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绿衣女子道：“许是大风吹了崖顶的积雪来，才有此奇景。”

    说着，步入园中亭内，再抚一首当日之曲，明月天籁，雪舞梅香，实在妙极。

    柳遇五听得神思飞扬，随即捡一梅枝，闭目凝神，无数剑招便从心中自然而出，身随心动，一曲之中便幻化出七十二招变化万千的精妙剑式。曲罢回身，两人皆大汗淋漓，相视一笑，甚为畅快。

    “这首雪舞梅影曲，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明月飘雪时所作，但已有多年再未见此光景。你果真是有造化之人，来碧温潭短短月余竟能得见，还悟出一套绝妙剑招，真是天赐良辰。”绿衣女子忍不住兴叹。

    柳遇五也觉得自己来到碧温潭之后好像完全换了一种命途，所见所闻皆是世间极致，连多年来自创剑招的夙愿也竟然实现，实在是好的如在梦中。遂动情道：“既然我这剑招与你的曲子同出一境，不如就请你为这套招式起个名字”

    绿衣女子含笑沉吟片刻，道：“我的曲子既然叫雪舞梅影曲，你的剑招不如就叫明月梅影剑，如此二者合一，便是此景重现。”

    柳遇五连称甚妙，忍不住再将方才剑招舞一遍，果然千变万化浑然天成，看似幻影飘渺，实则招招着力，心中大快。

    二人意犹未尽时，却见圆月渐渐隐去，夜空陷入黑暗，连一粒星子都不见了，不免觉得可惜。正此时，梅姨挑一盏灯笼步至近前，慈声道：“夜已深，也该歇息了。”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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