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1/1)
作者:不老顽童
    “吁——吁——快停下!快停下……”

    “嘻嘻……驾——驾——快点跑!快点跑……”

    这是干嘛哪?一个喊吁,一个喊驾,玩谁哪?吁是停驾是走啊,这是对马说的,马弄不清了:这到底是让我停呢还是让我走啊?

    天是数九寒冬,时辰是清晨。

    一挂大马车在冻出白茬的柏油小马路上疯狂地奔跑,拉车的是一黑一白两匹马,马车上拉着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棺材头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儿,一身的重孝啊,正在起劲地挥舞着手里的招魂幡,嘴里不住地喊驾,让惊马拉着马车跑得更快。他、他这不是找死吗?

    糟了!马车前面几十米处出现了几个小学生,他们被惊马吓呆了,傻傻地站在柏油路中间一动不动。

    怎么办?惊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许,用不了几秒钟就会冲到小学生那里。

    车老板也吓坏了,拚命地拉扯缰绳,“吁、吁”的把嗓子都快喊破了,可是没有用,惊马根本不听他的,仍然拉着马车向前冲、冲,速度没有丝毫的减慢。

    危急关头突然有人喊了声“停!”

    啊!是导演?惊马停了?想哪去了?这又不是在拍电影,这是我在写小说。

    惊马根本没停,这个时候谁喊停它也不会停的。不过,真到了危急时刻一定会有人出手解救的。不然,真让惊马撞了孩子,我的罪过就大了!

    故事正式开始。

    那一年,傻帽儿的我只有八岁。

    季节,数九寒冬,天冷得邪虎,足有零下20多度;时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故事刚开始没那么激烈,那挂大马车在冻白了的柏油路上不紧不慢地行进着。拉车的是一黑一白两匹马,好像主人早起没给喂饱,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作为本部长篇中二号主人公的我,坐在马车驮着的那只大木匣子上(其实那是棺材,当时我太小,第一次见到这东东,也不认得,只知道它是木头做的),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两条腿从木匣子顶端搭拉下来,脚差一点就踩到车老板和我老爸的肩头上了。

    离开那家医院的时候,12岁的姐姐叫我哭,我却觉得穿了这身白衣服,浑身上下包裹得像粽子,样子像个雪人,一定很滑稽很好玩,心里一个劲儿想笑,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而且,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老爸和那些大人们往木匣子里放妈妈时说,我的妈妈太累了睡着了。我想:既然我的妈妈太累了,睡觉就睡觉吧,干嘛睡得那么死?我那么叫她摇她都不醒?睡觉干嘛非要藏进那么厚实的黑漆木匣子里睡?那里又冷空气又不好。姐姐干嘛非逼着我哭不可?难道她睡觉我也得哭吗?

    我哭不出来,姐姐就说我眼泪窝子深命硬,自己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濡湿了我的前胸。

    没出那家医院时,爸爸说,得让我的妈妈再走一次回家的路,再看家一眼。这样,本来,马车出了医院应该往南走,临时改向了北,拐进了往我家去的那条毗邻辽河的柏油小马路。对了,我的家在辽宁省,城市规模不论在当时和现在都比“大城市”铁岭大,城市名我可不能说。

    现在,我在木匣子大头上端坐着,手里擎着那根缠了许多花花纸,头上挂了些乱七八糟白纸条的木棒棒,大人们管它叫“招魂幡”。我也不知道“魂儿”是什么,为什么要招它?刚开始,我觉得举着那根木棒棒像个侠客很威武,因为,一路上有许多大人和孩子们因为天太冷,冻得缩着脖子,手吞在袖子里,站在路边眼巴巴的盯着我看,有的还用手“羡慕”地指点我说着什么,我便努力地把那根木棒棒举得更高更直。可是,马车走了一会儿,我的两只胳膊擎得酸了,跟在马车后面的孩子们也渐渐散去了,心里便觉得这没什么好玩的了,就把那根木棒棒放了下来。不料,那些纸条有两根被风刮断了,飘啊飘的正好落到在两根木杠里走的大白马加眼睛上,大白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下子惊了,拽着马车向前猛蹿,顶得前面的大黑马也发了狂,狂就狂呗,丫的两条后腿还不时向后扬起踢打白马的头,让大白马更加疯狂。我觉得这很有趣儿,虽然被马车颠得几次差点摔下木匣子,仍然觉得这是我几天来最开心的时刻,便更加起劲地挥动那根木棒棒,把那些纸条摇晃得“哗啦啦”乱响,纸条断得更多,那马儿跑得越快我越开心。大人们却变了脸色,大声地吆喝着,似乎想让那马儿停下,那个大胡子车老板儿把手上拴在马头上的绳子扯得笔直,嘴里一劲儿叫:“吁——吁——!”可是,马儿就是不停,且越跑越快,连他也没辙了,又下不去车,只能任由马车在柏油小马路上狂奔。

    就在失控的马车就要撞到那几个小学生时,危急中,马车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衣侠客(对不起,这是我当时心里想的),正好挡在奔马的前面,吓得爸爸急喊快躲开!可是哪来得及啊?眼瞅着大黑马“咴咴”嘶叫着冲了上去。我也害怕了,手上停下了舞动,嘴里不敢喊驾了,心想:完了!黑衣侠准给大黑马踩死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马车不动了,分开手指露出条缝慢慢睁开眼睛,天哪!我没看错,黑衣人果然是个大侠,只见他两手死死地抱住大黑马的脖子,牙齿咬在大黑马的左耳朵上,几乎整个人都吊在了大黑马的脖子上,大黑马吃不住这样的重负和疼痛,没招了,只好停了下来。大黑马一停,大白马也蹿不动了,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时,爸爸和车老板才能从马车上跳下来,爸爸惊魂未定,刚要上前道谢,突然看着黑衣侠愣住了,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

    黑衣侠没理我的爸爸,放开马儿向我跑过来。这下我看清了,她不是侠客,是个侠女!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侠女!侠女跑到马车边上,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一跃而上,转身让跟过来的爸爸扶了一把,爬到马车上向上一跳也坐在了棺材头上,一把抱住了我,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且哭且说:“俺的大孙子,苦了你了,这么小就没了娘,以后可咋怎啊……”

    这些发生得太突然了,连我的爸爸都没反应过来何况我了。我只知道让奔马突兀地停下来的,是个看上去快六十岁的乡下老太太,她说的一口山东话,当时,我一个字也没听出来,上面说的是我后来问的。

    爸爸突然跪下了,哭着说:“娘(酿),您怎么来了?”“娘?”娘(酿)是什么?我当时听不懂,不过,显然爸爸和老太太说话并不在意我是否能听懂。老太太没下车,喊着爸爸起来上车,让车老板赶紧赶着马车走,说什么魂儿不能停。爸爸便从地上起来坐到车老板另一边,有点为难地对老太太说:“娘,您不能坐那上,咱这有这令儿,棺材头只有童男才能坐。坐棺(官)祈福啊!”“娘”哼了一声,说:“俺咋能让俺大孙子一个人在这坐着,吓着、摔着娃儿咋怎?”说着挥了下手,让车老板快点赶车走,更用力地抱住了我。

    马车继续向前走,很快从我家门口过去了,我看到邻居家的孩子从我家大院的门洞里跑出来,其中还有小钰,带着她的妹妹小玲,漂亮的小脸蛋儿冻得通红,傻了吧叽地看着我,我觉得被个老太太抱着像个吃奶孩子很没面子,挣了几下没挣脱,老太太很有力气,那架势好像终于抓住我了,再也不肯松手似的。

    好在马车很快从我家前面的路转了过去,又转向了南,向市区外驰去。但愿小钰没看到我那个熊样。

    马车上爸爸对我说:“军,听话。这是你‘毛毛’,不,是奶奶,以后她就在咱家住了。”爸爸又对老太太,不,我奶奶说,“娘,您咋这快就来了?”

    我奶奶说:“这快?俺接到你电报,丢下你爹坐车到‘龙口’,一口气没歇马不停蹄赶来了,这还没赶上看俺儿媳最后一面……”说到这儿,奶奶眼角有了泪花,低下头爱抚地吻着我的头顶,连连说,“苦了俺大孙子了……”对了,以后我不能再称呼她老太太,得叫她奶奶了。说心里话,有这样一个勇制惊马的奶奶也不错!起码当时我从心里服她了。

    爸爸后怕地说:“娘,刚才亏了您了,要不就出大事了。您说,您咋不怕这惊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