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一年当中最热季节里的一天，我到清水河去踩螃蟹。每到这个季节，河蟹长成了顶盖黄。但要在水里抓住它却需要一点技巧。最省事的办法就是下河去踩，要赶上落潮的时候，水只到肩膀，沿着水面来来回回的走，一旦感觉脚下踩到了带硬壳的东西，就踩着它别动，深吸一口气，蹲到水底用手一摸，是螃蟹就躲过它的两只大钳，拿住盖就可以出水了。当然，这是那时候的事，现在的孩子想吃什么，让爸爸妈妈买就是了。

    我沿着河道一趟趟地走，不很长时间，也许一个小时，也许几十分钟，挎在腰间的袋子里就装了几十只冒沫吐泡的家伙，个顶个大盖都有拳头大，令人看着就馋涎欲滴。另外还有两条小黑鱼和几条嘎子鱼。嘎子鱼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外表金黄色，死了色变得灰暗了，就不能食用了。肉有点像黑鱼，好吃却不好捉。它的每个鳍上都带尖剌，比刀还快，蹭手上就是一条血口，还容易溃烂。想抓住它必须顺着头轻撸轻拿，不等它张开鳍剌已进了袋子。抓黑鱼也是这样，踩着了它不等于抓住了，脚下的劲不是一下子可以掌握的，既要轻又要不让它跑掉，得适度。黑鱼在水里力量很大，有一两鱼一斤力之说，手握重了它扑楞一下就挣脱了，握劲轻了又拿不起来。必须不轻不重，让它不觉得难受，两手握了放入袋子。要是上斤重的就得使用网啦叉子等工具捉起来才容易些。

    那天我捉得过瘾，不知不觉走近了清水河的大闸口，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水面上飘着一片黑色丝状的东西，心里不由一喜：这准是谁下的拦网，没准儿里面网到了鱼挣脱插杆飘了上来，这下便宜了我，忘了手里还抓着一只大螃蟹。不假思索一个猛子扎了过去，谁知，我刚学会游泳不久还掌握不好水下的距离，这一猛子扎过了头，刚好越过那片黑东西一尺多远钻出水面，前面看看没有网，回头一瞅直吓得我心胆俱裂，不管不顾向前一冲，忽觉得脚下没了底，原来一下子冲进了闸口处的锅底坑里，只觉得身子忽忽悠悠地沉下去，口里不停地喝水，昏沉中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水鬼捉住我了。刹那间，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泡泡，我舞动着手臂想抓住它们，却是一个也抓不住，就那样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太黑了，我从没有到过这么黑的地方。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开着，拼命眨动一下眼皮，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我怕极了，这里是这样的冷，冷得不像是在这个世界里。我清楚地记得：就在刚才，阳光还是火辣辣的，晒得我头顶冒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阴冷呢？

    “妈妈，救我！”那一刻，我感到胸腔几乎要炸开，像有一只很大的手从我的嘴巴里伸进去，不住的往外掏啊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空。“不、不！我不能让它把我掏空，掏空了我不就死了吗？”

    我拼命地挣扎，脚蹬手抓，可是，天地间突然变得一片混沌，我的手脚什么也碰不到，身体只是向下沉、沉……

    “对了，是不是我在做梦啊？不然，怎会又看到了妈妈呢？我的妈妈不是被人‘活埋’了吗？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六年前那个冬天，我亲眼看到许多人把妈妈埋进了土里，那时我只有八岁，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妈妈。可是，现在我看到了，妈妈竟然出现在一只很大的气泡里，她在向我招手，好像要抱住我，六年了，她还能抱动她的军儿吗？

    我不顾一切地向妈妈扑去，可是，突然间我的妈妈变了，变得青面獠牙，手指甲长长的、尖尖的，凶狠地向我抓来。我猛的清醒了：我的妈妈真的死了，埋她的土堆上早就长满了蒿草，几天前我还去拔掉了一些，还在妈妈的坟头上掉了几滴眼泪。这个女人不是我的妈妈！

    我向后躲闪，身后像有许多只手推我，身体还在向下沉！

    “不！不！！我不能这样沉下去，奶奶还在家里等着我，姐姐、弟弟、妹妹们还在家里等着我，爸爸也在家里等着我！我十四岁了，我是大人了，我长大了！这个家还要我帮着爸爸、奶奶撑起来！”我想这样大喊却没有声音出来，眼前有的只是泡泡！

    我想起来：早上我从家里出来时，奶奶用身体挡着弟弟、妹妹，把两只红皮鸡蛋偷偷塞进我的手里，我知道了：今天又是我的生日了，我人生的第十四个生日。

    可是，我与往年一样，还是没有吃到生日鸡蛋，奶奶不知道：我的弟弟、妹妹早看到了红皮鸡蛋，早把眼睛盯到了上面，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两个红皮鸡蛋往他俩儿一人手里放了一个，转身出了家门。可是，我还是感觉到奶奶在背转着身子擦眼泪，我在心里发誓：奶奶，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天天都能吃上红皮鸡蛋！

    唉！那时的我啊，小心眼儿里以为：红皮鸡蛋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许多年后，当这个愿望我终于可以实现后，奶奶却早已离开了我，去找我的妈妈了。

    就在我在沉沦中胡思乱想时，我的手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钳了一下，很疼！是那只螃蟹。疼痛中又是一阵撕裂肺腑的憋闷，逼迫我大口喝水，可是不顶用，越是喝水，憋闷越盛。我终于弄清了：这不是在做梦，我是在看到那片黑色丝状东西后，惊恐之下冲进大闸前的锅底坑里了，忘了把这只螃蟹放进了袋子里，现在被它钳了手。这里怎么这么深啊？我怎么还没到坑底啊？

    下面会是什么呢？我来不及想了，只是一味儿的向下沉，我不知道沉到下面等着我的是什么，但那绝对不是好事。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想不沉也不行。突然，我好像听到奶奶在喊我：“军儿！回来！大孙子！快回来！”

    猛的，我感觉到脚踩到了硬地上，好似憋裂心肺的我拼命地一蹬又冲出了水面，又呼吸到了空气，喉咙里冲出一团绝非人声的嘶喊，身子又在下沉，惊恐万状中我忽然想起：我不是学会游泳了吗？为什么不用呢？就挣扎着用脚去踩水，努力把头浮出水面，在拼命和惊恐中一下子将各类型的泳姿融会贯通了，这次我真正的学会了游泳。

    当我跌跌撞撞爬到岸上，禁不住大喊起来：“来人哪！淹死人啦……”

    原来那片黑色的、丝状的东西是一个淹死女人的头发，我回头看见的刚好是她浮肿惨白没有血色的半边脸。

    很快，河边赶来了许多人，那女人被捞了上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一眼，顾自“哇哇”地吐出灌下去的河水。

    后来，听人说：那个女人是跟家里人吵了几句嘴，一时想不开才跳河自杀的，几天了，家里人找她都找疯了，谁知她才飘起来。唉，人哪，为什么总有想不开的事儿发生呢？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哪有锅碰不到铲，碗磕不到勺呢？和和美美的生活该有多好？为什么要想不开呢？一时间我竟为那女人留下的孩子忧了一回心，她太自私了，遇事只想到自己，你倒是解脱了，却没有尽到当妈的责任！

    那天，当我精疲力竭拖着满满一面袋螃蟹、鱼虾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了。看到我回来，家里人像捡到了宝，奶奶却说了句让我现在也想不明白的话，奶奶说：“大孙子，奶奶就知道你能回来，傍亮儿奶奶看见你了……”

    我愣住了，怎么会呢？可是，奶奶接下来的话让我更惊奇了：奶奶接着哽咽着说：“大孙子，那阵儿，奶奶还以为你被淹死鬼抓住回不来了！”

    我急问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奶奶说：我没回来时，不知怎的她心里忽悠一下，好像看到我在水底下挣扎着，吓得她拼命地喊我，也不知道我听到了没有？

    我大喊着说：“奶奶，我听到了，我真的听到了！”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奶奶真的很神！先前奶奶做的许多被我看成“迷信”的事都有了正解，因为我的奶奶就是神哪！关于奶奶“神一样”的事迹后来我还会讲到，这里先不说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奶奶和父亲都追着妈妈去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时只有奶奶感应到了我有危险，沉沦中我真的听到了奶奶的呼唤！不过，从那年那天起我弄懂了一件事，就是：无论做人做事，都要脚踏实地，不然，你就会失去重心，陷入险境，谁也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