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女子踏入屋中起,便忙活着从古旧茶橱中搬出罐多年未曾开泥封的老茶,喂上炉火,旋即便极利索地挑选些品相上号的叶片,投到壶中,一路上天阳炽烈,更是出于心急,一步未曾慢下来。此刻难得停下动作,汗浆滚面,倒是令原本中人上下的容貌,多上两三分艳色,汗沁罗裙,端的是旖旎风光,不过所幸门外柳倾并未往门内张望,而是继续同云仲闲谈,才使得女子宽心几分。
“只顾着说自个儿的矫情见解,却冷落了小师弟,实在不应该,”书生歉道,“此去一行,师弟走得不近也不远,可曾又窥探着了江湖的另一面?”
“看见了,可也没看见。”少年思索一番,迟疑道,“我所见之事,无非一两月功夫,但对于镖局中人而言,我所见那一两月,兴许就是他们大半生年月,皆是如此。每过道巷子,兴许便会瞧见家挂白绫吊丧的人家,身手再高,也难说定能活着到家,说不准哪一回,自家亦得高悬白绫。兴许对于这些凭镖局行当谋生户口的汉子而言,死后留有些魂魄,倒不是什么坏事,起码还能远远再瞧上眼家中老母,孤儿寡妻。”
说到此处,一向话极多的少年,霎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小巷当中那位老妪哭声,事隔数日,还是那般凄凄切切,悲恸滋味,依旧如新。
“但凡是活在世间,哪里有简单二字可言,”柳倾唏嘘道,“记得咱南公山上回被山涛戎寻上门不?那一场赌斗若是输了,南公山上下,大概不会留半个活口,连同那头毛色杂乱的马儿,都是难以幸免于难。覆巢之下,安得完卵,故而不论江湖人,还是踏入修行的仙家人,都各有各的难处,谈何容易两字。”
乍听之下,柳倾似是正宽慰师弟,而云仲却明白,自家师兄所言,的确非虚。
修行人之间争斗,非但无有半分慈悲,反是更为险恶,动辄便是灭尽上下门徒,斩草除根,免得百年过后,被遗漏的仇家踏破自家山门。
“故而每逢遇上无辜人家厄难,能帮便帮上一把,多交些善缘,总比多结仇怨好些,”柳倾往四下看过一眼,叹息道,“倒不是为抓住那份虚无缥缈的功德,而是这天下已然是苦多乐少,只顾自家死活,于心不安。”
茶香恣肆,穿堂而过,很快便令极其通晓茶道的柳倾有些诧异,扭头往屋中观瞧时,那女子却已然是将茶汤灌入盏中,缓缓行至院中,柔和言语道,“二位先生久等,此茶唤做中明,乃是清明时节收茶晾晒所得,既无寒性,也无阳性,比起大多茶水,都是属极怪异的一类,亦是最耗时,倘若煮得稀松平常,倒是白白耗费了这般好茶,更是显得怠慢。”
“姑娘客气,”柳倾起身拱手,好奇道,“中明茶极难寻觅踪迹,更是要选清明当日采摘,才可衬得起中明二字,且方才茶香浓郁至极,分明便是中明茶中的上上乘。方才在下瞧院落当中,似乎并无制茶的物件,却不知是何人有这般本领?”
女子动作略微一滞,神色又比方才黯淡两分,但仍是轻声道,“这茶乃是当初双亲在世时所摘,虽当初年岁过小,已不记得双亲相貌,但采茶的本领,却是有不少同乡同小女子提起过,也正是因采茶制茶的本事颇为高深,才留下份还算厚实的家业。可有回采茶归家,却是双双患病,耗费大半家财,却终是未曾好转。”
柳倾不动声色,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却之不恭,旁的在下不敢妄自论断,起码姑娘亲眷死因,在下自当掐算出来龙去脉,待到姑娘证实,再收取卦金。”
云仲不多言语,本就是随师兄而来,做个的卦童的角儿,五官虽说比上山前长开许多,但如何都仍能瞧出少年模样,故而也不开口,只摆弄着手头几枚铜钱,上下翻飞不止。 三人对坐饮茶,中明茶味极浓郁,足可传开极远,但入口却是且青且柔,并无嗅来那般浓厚滋味,却是相当适口,就连柳倾这等平日极好饮茶的仙家中人,尝来都挑不出半分杂口,赞叹不已。
除却饮茶之外,柳倾自然不忘再问询一番生辰旧事,平日有无结仇怨的人家邻里,直在这女子宅院中坐至下晌申时,才告辞离去。临走时撂下句话,说就卦象来看,女子那位过世长姊,死前定是有冤屈未除,至于究竟是何人所害,还需好生掐算一阵,明日再登门解惑。
对于柳倾这一番话,女子不住道谢,目中又是透出几分泪痕,显然前阵子多处探寻,竟无一位算卦先生敢将这话说出口来,却也不知是有所忌惮,还是压根就未曾掐算出个头绪。
还未出村口,柳倾便开口叹道,“委屈师弟,今日怕是又要当一回梁上贼人,那女子宅中阴气之盛,实在叫人狐疑得很,若是猜得不差,那阴气根源,便是那蒙冤而死的女子长姊所引,今日入夜时分,这阴气便压制不得,没准便有诡变生出,师弟可有胆量,与师兄一道观瞧?”
方才少年便隐约觉得经外奇穴跳突不止,如今闻言,却是惨笑回头,哭丧着一张面皮委屈道,“您师弟的胆魄如何,旁人不晓得,师兄心中难不成也没数?即便是御剑腾空,都是险些要吓丢半条性命,再者说来,那女子闺房,如何进得,倘若真要坏了师弟修行,如之奈何。”
书生一早便想到云仲会如此出言搪塞,温和一笑便答道:“不打紧,本就是替人办事,若真是无意瞧见,又怎会坏修行,至于胆魄之事,总要练练才能改观,师弟难道真要在日后迈入三境时候,随身背着枚宽两三丈的长剑?无需推脱便是。”
少年垂头丧气,唉声叹气不止。
原来南公山自上而下,最擅并非是所谓剑气阵法,而是阴险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