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汲骏平走过去。
“别叫我妈,谁是你妈!你眼里有我这个妈吗!”她浑身颤栗,声音都带着颤抖。
“你们这门亲事我从来就没同意过,骏平,你大了,翅膀硬了,妈做不了主了,你愿意娶就娶吧,我无话可说。可你们可好,瞪着鼻子上眼了,我汲家的孙子凭哪门子姓叶!你们叶家不是有能耐吗?你们自己生一个去,别攀我们汲家!”
“妈,你……”叶梅脸像火烧一般,气得说不出话来。
“妈……”汲骏平实在看不下去了。
母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的血丝根根可见,就像见到了仇人般牙咬的咯绷绷直响,苦笑一声:“妈,你还认我这个妈?我也没有像你这样卖祖求荣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早就死了。”母亲说到这儿,心里又想到了死去的汲骏安,身子一软,双脚一伸,整个人瘫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叶梅无法继续呆下去了,她抱起孩子跑出了门外。
“叶梅,叶梅。”汲骏平左右为难,还是撇下痛哭的母亲,紧跑两步向叶梅追去。
“我没了儿子,就连孙子也是人家的了,我没脸活了。骏安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撇下你妈啊独自去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身后是母亲凄厉的哭喊。
汲骏平早已顾不得了:“叶梅,叶梅,你别生气好不好?”
叶梅把孩子抱上车,胡乱地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她长出口气,稍微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脸的冷淡:“要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明知你们家人不待见我,可为什么要死心踏地地嫁到你们家来?全是我的错!”叶梅说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双手掩面,嘴里发出断续的哽咽声。
汲骏平轻轻哄着早已吓得不敢作声的儿子,一脸的坚定:“娶你是我的决定,我过去、现在没后悔,将来也不会后悔!”
叶梅的抽泣声渐渐小了许多,汲骏平没有再说什么,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向司机大手一挥,司机识趣地发动起车,绝尘而去。
时间过得真快,离岳父下的最后期限只有三天了。每当手机铃声响起,汲骏平心里总是一紧,唯恐是岳父最后的通谍。还好,岳父也许太忙了,早把他醉酒说的话忘了吧?汲骏平总是安慰着自己,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总是这么想。
可每当他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远远地望着如火如荼的工地,看着那几间在灰尘中若隐若现的灰色的房子,就连自欺欺人的勇气也逃得不知所踪了。
汲骏平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短发,额头上留下了手表的深深的红色印痕,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只得自己再试下一次了。
他轻轻地推开那辆早已斑驳的大门,大门就像老年病人般发出一声无力的咯吱声。院子里冷冷清清,早已盖上了一层灰尘,门口的水龙头还像过去一般滴答着落着水珠。汲骏平心里突然内疚起来,他心一紧紧跑两步,一下推开了房门。
还好,一切如旧,汲骏平的心里暂时平静下来。
“妈。”她对着正坐在沙发里上闭目养神的母亲轻轻喊了一声。母亲像是睡熟了没有听到一般,他这才注意到母亲那渐渐苍老的脸,早已没有了年轻的模样,浮肿,深深的皱纹,淡黑的眼圈,就连那标志性的从不服输的微微上扬的嘴角也耷拉了下来,无力地贴在下巴上。
“爸。”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父亲,父亲手里还是拿着那个茶缸,只是不住地摇着头。
汲骏平没有办法,蹲在母亲身前,轻轻揉着她的双腿:“妈。”
“我不是你妈。”母亲的嘴张开又立即合上来。
“妈,你真得这么绝情吗?”汲骏平闷在心中多年的痛苦突然涌上了脑门,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母亲闭着双眼,还是没有理会他。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从小到大,你的眼里只有弟弟,根本没有我!就是弟弟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却无视站在你面前活着的儿子。我到底错在哪儿?我哪儿错了?”
母亲睁开眼睛,身子慢慢坐直:“骏平,这么多年了,我憋在肚子里的话都大半辈子了,再不说,我会憋死的,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你和你弟弟是双胞胎,刚出生时,你六斤重,你弟弟只有三斤重,医生说就我们当时的条件,你弟弟是活不下来的。家里里里外外全是我,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啊,没办法,只好把你送回老家让奶奶先养着你。你知道当娘的苦心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我不能眼看着你弟弟死在我怀里啊,十月怀胎,你知道当妈的受了多少罪吗?“母亲说着说着,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汲骏平用力把火气往肚中咽:“就算这样,可我在老家,你们什么时候看过我?关心过我?我就像个没爸没妈的孩子。”汲骏平一肚子的委曲。
“那时候,你爸是厂里的工程师,整天忙得交头烂额,我又带的高中毕业班,还要照顾你弟弟,真得没有办法再照顾你啊。等我们家条件好了些,你要上学了,不就把你接回来了吗?”
汲骏平听了母亲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站起来,俯视着自己的母亲,他的脸因痛苦早已变了形,狰狞起来。
“是你们是把我接回来了,那年我八岁了,可在这个家里我和一个外人有什么区别!你带着弟弟离家出走,爸爸也不见了,整整半年,不……。”他顿了顿,沉思了一会,继续说,“每一天我都记得,应该是189天,我独自一人在这儿冰冷的家里,每天不是啃方便面就是吃馒头,没开水,就着水龙头喝一口,白天还好,一入夜,我绻缩在被窝里,一晚上不知道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多少次。我那年才八岁啊,我总是在想,我是不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我是不是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那半年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抽啜着,已是泪流满面,“从那以后,我对自己说,要不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要不就要全靠自己,我要吃好的,我要有金钱,我要有权力,我要有地位,我要比任何人都要活的好。”
“这都是你造的孽!”母亲气的浑身发抖,一只手插向父亲,“你去问问你父亲,他是不是个称职的丈夫?是不是个好爸爸?你让他说,你在儿子面前一五一十的全说出来!”
“都是过去的事,别提了好吗?要恨就恨我吧。“父亲羞愧地低下了头,额头直抵在茶缸口上。
“我这辈子都毁在了你手里,哼!想和我离婚,没门!我不好过,你也休想过好,就让你那相好的婊子等着吧。我把她当作亲妹妹,没想到她竟和我争男人,我真瞎了眼!我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母亲气得浑身颤抖,脸上的肌肉都剧烈抖动。
“不是你想的那样!”几乎从不发火的父亲拍案而起,发出了雷霆般的吼声,“你不能这样侮辱她!”
“好,好,到现在你还护着她,护着那个婊子!你说,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合着伙把她女儿嫁过来,一起来对付我!你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什么?”汲骏平脑子嗡的一下,蒙了,浑身的血都顶到了脑门上,一阵晕炫。他呆呆地望着父亲,希望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和他母亲不一样的答案,父亲只是瞟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房间里一片死寂。
自从上了学,汲骏平就长年住校,很少回家,家里的事他知道的很少,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说一点,他们两家有些不睦。今天从父母嘴里亲口说出来这么多事,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头脑里一时乱如麻,这次是为了拆迁而来,而不是听他们上辈的恩怨的。
“爸,妈,过去的事我们别说了。我是你们的儿子吧,今天,我还是求你们这件事,这辈子唯一求你们为我做的一件事……”汲骏平几乎哀求着望着他的父母。
母亲的情绪稍微和缓了些,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少言寡语,楞楞地双手抱着茶缸一动不动。
汲骏平继续说着:“叶梅的父亲已经说了,只要我把这个项目做起来,董事长就是我的了。我已经为你们买好了一套别墅,明天就搬家吧,就算我求你们了,好吗?”
“没门!”一向顽固的母亲并不因为他的哀求改变主意,一脸怒气站了起来,“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搬的,大儿子作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孙子改了姓,我还有什么好依靠的。就在老房子,骏安在这里,我的安儿在这里,我要走了,他上哪儿去找我。我不走,我死也不搬!”
母亲执拗地说着:“只要我剩最后一口气,谁也不能拆这房子,这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父亲有些犹豫,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劝着妈妈:“都十多年了,把孩子记在心里就行了,你这又何苦呢!”
“你懂什么!我就是不搬。”母亲越说越气。母亲浑身透出一副趾高气扬咄咄逼人的架式,说着哭着,肥胖的身子从沙发里跌落到地上,叉开双腿拍打着在地面,把老师的体面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妈,我从小就听你们的话,不惹事生非,你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弟弟那么调皮,给你们添了多少事,惹了多少麻烦,就算不在了你们还想着他,难道生的还不如死的吗?”
“他是调皮,可他又带给我们多少乐趣你知道吗?有他在,我活的像个年轻人似的,他不在了,我没了主心骨,真老了。记得小时候,我和你爸吵架,我要死要活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你的心好硬,像没事似的照常做你的作业。你弟弟上来下去,哄着我,只有七八岁的小孩搂着我的头,说着贴心话,逗我开心,用勺子一口一口喂我吃饭。我本不打算活了,可看着我的儿子这么乖,没了妈,谁会疼他?我不能让自已的儿子落在后妈手里受苦!”
爸爸脸色有些尴尬,长叹一声:“别再提了好不好!”
“不提了,没意思。有骏安在,我的日子充实又有乐趣,他走了,我的心也死了。现在只有这个房子,看着屋子的一砖一瓦,就能看到他还是我身边一样。你呢,也攀上了高枝,成家立业了,在社会上混出了名声。可我要是没有了这老房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是拆了,过年过节,你弟弟上哪儿找我去啊!”母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妈,你心真狠。”
母亲抬起泪眼,打量着一脸怒气的汲骏平,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般,苦笑了一声:“除了这件事,其他的我都答应你,孙子姓叶也行,你来不来看我随你的便。”母亲身子在沙发上一靠,痛苦地闭上眼。
汲骏平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解气,他已无话而说,所有的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的份量。
他浑身冰冷,默默地走出室内,环顾了一下院子,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他走在瓦砾堆里,抬头望着高高树起的塔吊,牙关紧咬,心一横,下定了决心,了无牵挂,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谁也不能把他苦心经营的成就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