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命短促地呜咽了一声，紧紧攀住狻猊的肩头。一波波的传递到灵魂深处，温暖了不安的心。就好像长久无依的魂魄终于结束了飘零，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这一刻，神与人都忘记了寂寞，寻回了失落已久的幸福。

    殷长命和狻猊就安居木屋，谈诗论景、品茗弈棋、琴瑟相和，过起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狻猊不再随意离开，即使外出也都尽量带着殷长命。对殷长命而言，他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会注意恋人的需求，体贴到细节。虽然面上总是冷冷淡淡的，但殷长命自己也是感情含蓄的人，他们更习惯由眼神动作来交流情绪。

    转眼又是三年。沉浸在幸福中不知山中岁月的殷长命，忽然想起要探望昔日对自己颇多照顾的姨娘。

    “九儿！九儿！是你吗？”

    青楼里，两个美貌不再只余风韵的女子抱着殷长命哭花了脸。

    “是我，兰姨、云姨……丽姨娘她们呢？”

    “她们、她们——”

    又是一阵悲泣。

    殷长命难过地看着她们，听她们讲另外几位姨娘的不幸遭遇。红颜薄命，青楼里的女人越是美丽越易凋零，大多惨淡收场少有善终。就如当初他的母亲，也是年纪轻轻命赴黄泉。

    等到离开青楼，从哀思里缓过神来，殷长命才发现情人恍惚的神情。

    “尚离，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她们怎么叫你‘九儿’？”

    “是兰姨给取的小名，我娘原来的闺名叫九妹。”

    “哦，这样么……”狻猊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

    殷长命沉浸在故人已去的低落中，并未发现情人复杂的眼神。

    是夜，狻猊坐在床边怔怔地凝视着殷长命熟睡的脸庞，喃喃自语。

    “不一样，你们明明都不一样……你的脸、你的脾气……你是人类啊……你是‘九儿’，不是我的小九——”他痛苦万分地抱住自己的头，“小九小九——我竟然把小九忘了！我竟然——爱上了小九以外的人！不可原谅！”

    他踉跄地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站住，回头看了殷长命一眼——就当作做了一场梦，梦中他爱上了一个人类——狻猊的眼中闪过挣扎的神色，良久，他惨白着脸轻声说：

    “对不起，我的心只能给小九。”

    狻猊决然而去，一步一步背对着木屋离开。每走一步，他的眼中闪过一道金红色的光芒。那代表着与殷长命三生三世的记忆被一点一点湮灭。在狻猊看来，这是消去这段错误的爱情最彻底的方法，他决不能容忍自己心里留下小九之外的痕迹。他抽离了有关这个灵魂存在的所有影像，然后删除。龙神漫长的生命中，点滴的空白记忆并不会对他产生困扰。

    狻猊踏出了最后一步——他记得曾经去过黄土地里漫天风沙的战场，却不再记得有个断腿的士卒临死念念不忘归乡。他忽然觉得在凡界游荡得够久了，该是回妖魔界看看了。

    龙神心念一动，划破虚空，离开了人间。

    第二天早晨殷长命醒来，就再也找不到爱人的身影。他感到恐慌，却安慰自己，最初相识的时候，尚离也总是行踪不定。

    于是他留在木屋中等待，他相信他的爱人一定会归来。

    第一天，尚离没有回来。

    第二天，上山的道路依然不见人影。

    第三天……

    第四天……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屋中存粮已尽。他要吃饭才能活下去。他知道木屋里的摆设价值不菲，如果变卖足够后半生衣食无忧。可是这里是他的家，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有他和尚离共同的回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舍弃半分。

    殷长命下山到了镇上，以字画和替人写信换取微薄的银两维生。每天日落之前他必定回到木屋，曾经无数次幻想那人已经在家中微笑着迎接他，然后推开门面对着冷冷清清的场景一再失望。

    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殷长命从来不曾失去希望。即便午夜梦回辗转难矛即便需要依靠不断回忆幸福来抚平思念的疼痛，他依旧坚定地深信：总有一天尚离会回到他的身边。

    又是春来到，细雨。

    今天没有摆摊，殷长命特地回城去了一次青楼。远远地他便看见，楼面的招牌已经更换，站在门前拉客的老鸨是全然陌生的面孔。

    殷长命忽然觉得心里很冷，物是人非的凄凉让他失去了上前询问的勇气。四年前他去探望故人送的银两还是尚离给他的，不知道是否足够两位姨娘改善困境……现在她们又会在何处漂泊？可否寻到良人？

    殷长命有些恍惚起来。他想起了疼爱自己却薄命的母亲，想起了至死未见只留下遗言要他归宗的父亲，想起了冷漠无情的血缘亲人，想起了青楼里那些苦命的姨娘……最后他想起了骤然间不告而别的爱人。

    人生无常。熟悉的人一个一个从生命里消失，如今他已孑然一身。

    雨越下越大，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就像是眼泪。

    殷长命回到山上就病倒了。

    他发高烧昏迷的时候，看见屋里四处都是尚离的身影。醒来，却依旧面对着满室空寂。

    他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更无法压抑心底的剧痛。当时间慢慢带走希望，越来越浓稠的思念也在日渐消磨他的健康。

    他的病时好时坏，断断续续。

    四月，天气转暖，百花盛开。生命的季节却不曾带给他半丝活力。

    有一天他梦见尚离离去的背影渐渐模糊。当他从梦中醒来，只觉得冷汗涔涔，口干舌燥。他扶着墙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水，蓦然发现垂在胸前的青丝，一夜之间成了如雪白发。

    他怔了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就像是遇到最有趣的事，他无法克制地越笑越大声，突然一口鲜血喷在了白磁茶碗里。

    到了五月，山里起了淡淡的暖风。流水潺潺，鸟啼虫鸣，唯有山上的木屋维持着万籁俱寂。

    殷长命躺在悄无声息的宁静中，漆黑的眼瞳终于熄灭了最后一抹光彩。

    发如枯槁，相思成灰。

    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他的心也一同死去了。

    这一世他们相爱，却相忘江湖。

    “我后悔了。”少年说，然后是沉默。

    所有的影像消失了。

    李佑安静静地浮在虚空中，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发出一声哀伤的叹息。

    “我藏起了这三世记忆，在那块备份的记忆晶体上，只记录了你的四百五十三世。玉帝没有怀疑过，更没有仔细查验。后来，第三次天界战争，玉帝受创太深不得不转世为人。从那时起，他设定的轮回已经无法完全控制你，同时记忆封印也因为失去了玉帝的力量而松动。

    “尽管你依然不记得前世，但每一次枉死留下的不甘、怨念、仇恨这些负面情感开始影响你。而我不愿意你想起这些。我不知道当初玉帝用什么做成的封印，我只能回到仙族寻找线索——可惜，我失败了。

    “我是神族，本体是灵珠子，我的力量就是生命。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玉帝、李靖和李金吒。金辰风得到了玉帝的力量，但没有得到关于我的记忆。他认为我的存在会威胁他，所以……他杀了我。

    “对不起，小龙，还是让你想起了过去……对不起……”

    少年低声道歉，他的表情好像要流泪的样子。

    李佑安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却不说话。

    少年回视他的目光，又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小龙，你知道吗？我化形后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我去看了高山、大海，还有盛开的花、茂密的森林；我看过人间的雨景，还有天上的雷电；我也见识了你说的动物和各种各样的生灵。那些你教给我的东西，我都见过了，他们和你画出来的一样美丽。

    “是你教我认识了这个世界，小龙。在我的记忆里，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少年笼罩在绚烂的光芒中，他的身影随着光粒一点一点飘散开来。

    “谢谢你，小龙。”

    最后，他说：

    “请你，忘掉我。”

    天界。

    狻猊伏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着血。

    那就好像是他心里流出的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人间。

    李佑安睁开了眼睛。手中的青玉珠已化成了粉末。

    微风无声吹来，轻柔地拂在脸上。

    他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万年如一梦。

    大梦觉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