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我们有吃的了!”男孩高兴地跑过去,“今天有个员外布施馒头,我抢了两个,省着点可以吃两三天了!”
男孩坐到小女孩身爆伸手拍拍她的脸蛋。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妹妹……”他愣了愣,随即柔声哄道:“你饿了么?我们吃馒头吧。”
男孩让小女孩靠在自己怀里,掰下一小块馒头,递向她的唇边。小女孩紧闭着牙关,悄无声息。
“妹妹,你怎么不吃?不喜欢馒头吗?再忍一忍,等我们找到哥哥,哥哥会给我们买好吃的。”
男孩碎碎念叨着,把小块馒头放在嘴里嚼了嚼,然后低下头,小心扒开女孩的嘴,用舌头哺喂过去。他看了看女孩白得隐隐泛青的脸色,心疼地揽紧她。
“妹妹,你冷吗?吃点东西,就会暖和的。”
男孩又咬下一小块馒头,重复之前的动作,慢慢喂进小女孩的口中。直到她原本瘦骨嶙峋的双颊因为口腔塞满了未曾吞咽的食物而微微鼓起,男孩停止了喂食。
“妹妹,吃吧,吃饱了再走。下辈子,投个好胎……”
男孩抱着女孩早已僵冷的尸首,低头抽泣。
夏天的时候,男孩的家乡发大水,爹娘和弟弟都被洪水淹了。他和妹妹侥幸生还,随着逃难的人流背井离乡,打算投靠在外谋生的大哥。但是两个小小的孩子,无依无靠,不认得路,走了半年都没找到目的地。这一路行来,靠好心人施舍和男孩做零活换来的食物勉强维持。
可是他的妹妹太小了,吃不饱穿不暖,终于还是没能挨过冬天。
狻猊看着男孩埋葬了妹妹,又开始流浪。找到哥哥的执著支撑着他孱弱的身体。那是他唯一的信念,他相信只要能找到哥哥,一切的苦难就会结束,幸福也会归来。
狻猊隐身跟在男孩身后,冷眼旁观他遭受的一切:与野狗争抢残羹剩饭被咬得鲜血淋漓,街头的混混戏弄他□□他,冲撞了官宦人家出行的队列而遭到殴打……
但是,这并不能让看尽世间百态的龙神多出一份怜惜。唯一让狻猊牵动了一份心绪的,或许是男孩的执念,再怎么痛苦,也不肯放弃对生活的希望。
时光从春天走过夏季,然后秋风骤起。中秋月圆,人人都赶回家与亲人团聚,谁也没有留意一个倒在街边的男孩。饥饿、寒冷、高烧,渐渐熄灭了他的生命火焰。
今夜月盘如玉,明亮而温润。
男孩怔怔地仰望着深蓝的夜空,心里溢满了思念:哥哥,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到你……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越来越迷糊的意识里一遍一遍地回荡着心底的呼唤:哥哥——哥哥——
狻猊站在男孩跟前,垂目注视着他。月光下,男孩的脸惨白得没有生气。
“哥哥……”男孩动动唇,微弱地呢喃。
狻猊轻轻一颤,被这声“哥哥”忽然触动了心弦。他蹲下身,把男孩抱进怀里。
昏迷中,男孩本能地依向温暖的怀抱。他梦见了久未谋面的哥哥出现在眼前,抱着他,保护他,为他遮挡寒风和所有的伤害。
男孩半睁开眼睛,朦胧的意识里他把狻猊的脸与哥哥重叠。
“哥哥……我找到你了……”
他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狻猊沉默地看着带着仙气的灵魂离开死亡的躯壳,心里莫名升起一丝隐痛。他望向遥远的天际,想念起了囚禁在天界的弟弟。已经过了多久了?小九会寂寞吗……
这一世他们相逢,却转瞬分离。
“第一次相遇是巧合,第二次是我暗中影响你的行动,让你出现在他经过的地方。
“龙神一直坚信你被囚禁在天上,根本没想到玉帝会把你的意识打入凡间。所以狻猊也从未怀疑,作为人类的你会是他的弟弟。
“可是至少,那时你终究牵动了他的一丝念头。
“我期盼着,他能认出你,带你离开……”
“十五……十六……十七……”
随着平板的计数声,粗长的绳鞭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少年瘦弱的背脊上,苍白的皮肤卷起道道血痕。少年咬紧牙关,硬忍着不肯发出半点□□。只是不时抽搐的身体表达着深切的疼痛。
四周的家丁们麻木而冷漠地旁观他受刑,没人露出半点同情之色。在这栋豪宅里,这位来了不到一年,空顶着少爷名头实际上地位还不如看门狗的少年,可不是他们需要讨好的对象。
殷家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富人家,殷老爷以擅长经营和风流成性出名。可惜一年前得了重病不治而亡,临终前留下遗言,希望能让他的私生子殷长命认祖归宗。殷老爷妻妾成群子女众多,对于一个意外留下的孩子原本并不在意,只是人之将死才想起自己的血脉不能在外漂泊。于是正室夫人派人在一家青楼找到了少年,把他接回殷家,算是遂了夫君的意愿。
不过正室夫人表现出主母风范的行为,在殷长命而言是祸不是福。他的母亲是青楼女子,虽然不是红牌,但刚出道时也曾小有名气,获得了殷家老爷一度的垂青。殷长命自小长在青楼,并没有染上什么恶习。除了母亲的疼爱,几位与母亲交好的姨娘也很照顾他。母亲病逝后,亏得姨娘们向老鸨求情,留他在楼里打杂,好歹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
如果不是母亲身前念念不忘让他认祖归宗,殷长命绝不会回来殷家。在青楼虽然生活在最底层,但日子还算平和。谁想到了这里,除了得到对他姓氏的承认,每天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还要面对别人的嘲笑和蔑视。殷家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任何一个家丁都可以骑在他头上。这些他都能忍耐,唯独对于母亲的辱骂,触犯了他的逆鳞。
殷长命把骂人的殷六少爷一拳打倒在地上,换来了一顿鞭子的惩罚。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后扔进了柴房。趴在地上感受着背后火辣辣的剧痛,殷长命下决心要逃出去,不然他早晚会死在这里。
两天后,少年从狗洞钻出了殷家大宅。
但殷长命并没能逃出多远。两天未进水米加上没得到治疗,他的鞭伤开始恶化。昏昏沉沉间跑进一个小巷子里,殷长命终于支持不住扑倒在地。失去意识的刹那,他看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狻猊看着倒在脚边的少年,不禁微微皱眉。
他去了天山赏景品茗,却是越品越寂寞。他下意识地逃避去思念分别多年的弟弟,却不经意地想起了那个与他有数面之缘的人类。想着男孩临死前念念不忘寻找哥哥的模样,狻猊动了念,回到了人世。
一盏茶尽,人间已过十五载。
狻猊到了当初那缕魂魄投落的城池,循着印象中微薄的仙气,在殷家大宅见到了殷长命。他原本依旧只做旁观宅却在少年昏倒的时候,不自觉地现了身。
狻猊有点迷惑,他对这个灵魂的在意程度已经超出了一贯的常理。或许,是前世那个男孩最后一声“哥哥”触动了他心底最的部分。
他微微一叹:也罢,一切随缘,一切随心。长袖轻轻一挥,连同地上的少年一并消失在了街巷中。
殷长命醒来时,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第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狻猊,喃喃地不知如何言语。这位俊逸出尘、貌似温和实则无比冷漠的男子,在让他感到莫名敬畏的同时,潜意识里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线亲近之意。
“小人殷长命,敢问恩公大名?”
“……尚离。”
殷长命执意报答狻猊的救命之恩,以仆从自居。狻猊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拒绝。他把少年留在了山上的木屋里。
这山虽不是什么名迹胜景,但也是一处灵气汇聚之地,勘做龙神的临时居所。木屋是狻猊随手搭建的。以神的品位,即便是最简单朴素的材料,也能造就出最高雅别致的趣味,每一细微之处都体现了自然的韵律。
而对凡人殷长命来说,这样的地方就已经是仙境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做梦一样过上了宁静祥和的生活,曾经的苦难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大部分的时间,狻猊都外出。每一次回来,也仅仅停留数天。就算殷长命自认为仆,能做的事也十分有限。空闲下来,他就拿书架上的书自学识字。
狻猊发现后,有了教书的兴致。只可惜殷长命的年纪早过了启蒙的最佳阶段,资质又平庸,学得较为吃力。不过他有一股拗劲,近乎偏执的执著促动他异常地刻苦耐劳。
狻猊见到他如此认真的模样,不由觉得一点可爱。识海中恍惚闪过遥远的记忆……不抱他就一次次不罢休地伸出手;教他辨识万物,天真的双眼充满了惊奇……狻猊猛地回神,急忙停止思想的奔流,避免过度深入地回忆。
怎么可能一样?
他看着人类少年表情严肃地握着毛笔歪歪斜斜地练字,在心底自嘲地嗤笑一声。
明明……是迥然不同的性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间,殷长命的执著让他从原本大字不识上升到粗通琴棋书画的境界。锲而不舍的努力是值得尊敬的品格,狻猊也由初始即兴的教导变得上心起来,在木屋停留的日子因此越来越长。
也许真的是特别投缘,相处时间一久,狻猊对这个不善言辞但禀性纯朴的人类愈发好感。他为少年填满了书架,有时还会耐心与他对弈几局。
又一局终了。狻猊看着殷长命垂头丧气的模样,清冷的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公子,再下一局好不好?”殷长命不甘心失败,哀哀央求。
孩子气的委屈表情在这个早熟的人类身上煞是少见。狻猊有趣地注视着殷长命不自觉下撇的嘴角,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吻了上去。
奇妙的……触感……
狻猊蓦然一惊,迎上了殷长命呆滞的眼神。殷长命像被踩了尾巴一般突然跳起来疾向后退,掀翻了棋盘踢倒了座椅,噼里啪啦毫不狼狈。
狻猊望着殷长命惊吓的表情,眼神一冷,转身而去。
龙神走在人类的镇集上。人群感应到他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本能地朝两边避让。狻猊若无所觉,面无表情之下掩藏着混乱茫然的情绪。保持了数千年波澜不惊的心境,仿佛一朝崩溃。
我……是怎么了?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心里一阵空虚。那种好似与世隔绝般的空洞,让他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温度的意识之海,会慢慢吞没所有的感情……
这是……寂寞么?
狻猊的意识中滑过殷长命的影像。他在心底长叹,说不出哀愁还是喜悦。他从未想到和那个人类在一起,竟能让他遗忘长久习惯的寂寞。
原来,我已动了心……
狻猊最终还是回到了山上。他只是思考不久,却已是三个月后。
殷长命坐在门槛上,面容憔悴。三个月于他,如一生般漫长。他看见狻猊时,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跪在地上,流着泪抽噎地说:“长命断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公子不要赶长命离开……”
非分之想的人,不是我么……狻猊凝望着他乌黑的双瞳,读懂了惊恐、哀伤,和深深的依恋。龙神无声而叹,抱起人类少年,朝屋内走去。
那一夜,神有了如同凡人的。
狻猊拥抱着怀里年轻而青涩的身体,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么脆弱渺小的生命,却填满了他内心无底的空洞。他吻着这副单薄苍白的身躯,感受着心中莫名的喜悦。意识之海翻腾起来,化成火焰的世界,不休止地燃烧着无上的欢乐……
第八章 爱逾生(三)(2/2)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