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听其声音，十分耳熟，细想之下，终于记起，那日去见厚朴博士时，帮自己照看藏书楼者便是此人。

    这位博士弟子的言论一出，大厅中之众人立即热烈反应，或大骂其大逆不道，竟敢妄议朝政大计，还做的什么博士弟子；或摇头叹息，说徐长卿教的好学生，真是严师出高徒；或低头不语，若无其事，仿佛没有听到刚才发言一般。

    党参先生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嚣，道：“今日集会，本是让大家畅所欲言，各位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太学从来不会因言治罪。”

    众人听到党参的话，一时安静下来，这时党参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嗯，徐长卿博士正在教你?”

    只听那博士弟子道：“弟子名叫远志，如今正跟随五经博士读礼记。”

    党参先生点点头，示意远志坐下，此时大厅角落书记员正伏案记录众人发言，丝毫没有停止。党参又抬起身来，四下扫了数眼，好像在找什么人，终于将目光落在沉香身上，道：“沉香，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起来说一下。”原来党参先生见沉香是人参王亲自推荐而来，必定会说一些有利于人参王称帝登基的言语，有利于缓和一下当前的气氛，因此点名让沉香作答。

    沉香正在后面盘坐，思索远志刚才的话语，联想到自己从菊花岭沿驰道一路行来，所见驰道之宽阔平整，长亭之宏伟气派，水窖之结实牢固，修筑成如此，正不知耗费了多少劳役之力。手持水票，便可走遍全国亦能补充饮水，若无水票，如车前子一般，便将干渴休眠，不能生存。这水票乃水部统一制作，自然是服从统治者发给水票，犯上叛乱者没有水票，如此，则远志之言甚是有理。

    正在想着，忽听见党参点名问自己，立即站起身来。

    沉香第一天穿上弟子员服饰，在座的博士、弟子都不大认得他，见党参点名提问，不禁好奇，于是将目光都投向沉香，静听沉香发言。

    沉香本来想好了一些言论，但自己和谁都不熟，一时没有好意思说出来。此时党参突然发问，又加之远志方才激烈之言，原先打好的那一番腹稿紧张之下便全部忘记了，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下，那日在藏书楼中翻阅的《明夷待访录》却忽然记起，于是张口说道：

    “人参大王进位于帝，弟子十分赞同，只是弟子还有一些想法，弟子认为，应首先弄清楚设君之道，君也并无什么神秘神圣，只不过一职位尔，天下为主，君为客。君之去卿，正如卿、大夫、士之递相去。”

    沉香一说起来，便收不住，当下将那日所读之《原君》《原臣》《原法》《置相》等篇中警句一一道出，什么“先有治法，后有治人”“万民之优乐”“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等等。

    沉香正说到：“每朔日，天子临幸太学，宰相、六卿、谏议皆从之。祭酒南面讲学，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无讳。”

    党参先生不等他说完，立即打断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沉香，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以后要跟着史志博士多读圣贤书，这些奇谈怪论，不看也罢。”

    沉香一段言论，让在座的所有博士弟子惊讶莫名，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倾听，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漏掉一句，真是闻所未闻，醍醐灌顶。尤其是五经博士徐长卿，边听边不住点头，对沉香颇含赞许之色。

    沉香见大家听得那么认真，刚想说这是自己从《明夷待访录》中看来的，眼下这本书正揣在自己怀中，没有还回去，谁要想看可以从自己这里拿。却见党参已然起身，说道：“今日之会，先到此结束，各位若还想发言，可以写成章表，送到王宫尚书台”。说罢，起身走了。

    各位博士、弟子也纷纷起身离开，厚朴向沉香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摇着头离开。

    五经博士徐长卿却走到沉香身旁，深施一礼，道：“沉香兄弟方才发言，令徐长卿十分佩服，你初来太学之时，徐长卿当日还看你不起，还请沉香小友见谅。”

    沉香慌忙跪倒答礼，道：“您是五经博士，沉香乃初入太学之弟子，岂有博士给弟子施礼的道理。”徐长卿将沉香扶起，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三人行，必有我师。方才小友所言，我徐长卿无论如何也是教不出来的。我们不必拘泥于师弟子之礼，互相学习，共研学问。”

    沉香道：“弟子也不过是现学现卖，前日在藏书楼中读到一卷奇书，便是这本。”说着将《明夷待访录》从怀中取出，双手递到徐长卿手中，道：“若非先生将弟子安排去藏书楼，弟子亦不能发现此书”。

    徐长卿将书接过，翻看几页，便读边点头赞叹，道：“老夫先看几日，过两天便还你。记住，这书不要对其他人说起了，也不要再还回藏书楼了。”沉香点头答应。

    神农氏赐降打药鞭给人参王、人参王不日即将登基，一统神农山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人参城。第二天，人参王宫尚书台便收到了十几篇《劝进表》《神鞭颂》《驰道颂》等诸类文章。太学请愿团、水部请愿团、相府请愿团等各种请愿团体纷纷上街集会游行，一致强烈请求真命天子人参王登基称帝。

    党参见人参城舆论氛围已成，便向人参王禀报，愿去枸杞堡拜见祭酒薏苡仁，以便让枸杞堡太学造成强大之舆论声势。人参王欣然答应，党参即日启程。

    在人参王的直接干预要求下，党参离开太学之时，由灵力博士何首乌代行其职责。

    太学祭酒党参走后的第二天，灵力博士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召集全体博士、弟子开会，传达人参王重要旨意。

    灵力博士神气活现的坐在原先党参的位置，命令自己座下弟子清点人数。等人员全都到齐，何首乌清了清嗓子道：“昨日祭酒党参先生已去枸杞堡，人参王命令兄弟我暂且代理祭酒职责。本博士今日代理上任，本也不愿兴师动众，召集大家。但人参王旨意不得不传达，只好劳费大家一些时间。”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袖中抻出一张纸笺，神情恭敬的展开读道：

    察太学五经博士徐长卿：名为博士，实无才学，倨傲简慢，有损圣教。今革去其博士之职，遣发工部为役，修筑驰道长亭。察太学博士弟子远志、沉香：妄议朝廷，攻击时政，研读禁书，乱人心性。特将二人开除太学弟子籍，遣发大将军府军械司为役，打造铠甲装具。以上三人之处罚，收到谕旨后立即执行，不得有误。钦此。

    何首乌甫一读毕，门外立即走入六名精壮军卒，分别走向徐长卿、远志、沉香，当场令三人除下博士、弟子衣冠，换上役卒服饰，押送出来。

    在座诸人无不变色。那律令博士干姜自语道：“军卒直入厅堂当场抓捕博士、弟子，此乃太学成立以来从未有之事。”史志博士厚朴还想近前与灵力博士商谈几句，何首乌一扬手，将人参王手谕举起晃了晃，摇摇头，意思是自己也没办法。

    忽听门外一尖利嗓音道:“哦，这不是沉香老弟吗，没想到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真是有缘啊，这次还是跟本校尉走，哈哈，哈哈。”说话者正是那城门校尉太子参。

    沉香停住脚步，向太子参施礼，答道:“多日不见，校尉大人还是那么精明能干，只是不知道失踪的药灵找到没有。”药灵失踪一案，人参王令太子参严守机密，那日太子参出城迎接大黄之时，曾无意提起，没想到让沉香听见，在这里又提了出来，显然是要给主管治安的城门校尉好看。

    太子参立即沉下脸来，压低声音道：“我人参城并无药灵失踪，你若敢散步不实谣言，不用去请示人参王，本校尉就可再加重治你的罪。”

    沉香心想，去军械司打造铠甲，已是大大的不幸。若再加重，还不知道去做什么苦工呢。太学从不因言治罪，没想到党参祭酒也是撒谎骗人。当下不敢再言语，沉默走出。太子参见沉香不再出言反驳，显是自己刚才之言起了效力，不禁大为得意，心想幸好沉香讲话声音不高，花厅内的众人不会听见。

    满座的博士、弟子眼睁睁看着三人被押走，并没有一人起身阻拦相救。却听得外面徐长卿高声道：“不惟关其口，使不敢当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渉想。各位好自为之，今日徐长卿，明日便是君等。”又听得“呜呜呜呜”数声，应是城门校尉防其再口出狂言，命人用布将其嘴堵上。

    太子参命人押着徐长卿等，走出太学，渐行渐远。这里花厅内满屋子人愣在那里，还沉浸在刚才军卒进门捉人的恐怖场面中。史志博士一摆双手，道：“大家都散了吧，人已经被带走，这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众人这才纷纷起身，各自无言离开。厚朴喃喃自语道：“看来是博士也做不成了，等党参先生一回来，吾便向其辞职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