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辛弃疾要走,柯武虽然早就知道,但事到临头,还是不禁微觉伤怀。
毕竟,对方是自己一直以来所膜拜的一位古人,更在这一世结下师徒之缘。
相处虽然不久,但对方的豪迈与情义,以及对自己这个弟子的呵护备至,都留下了太深刻的烙印。
此刻临别在即,十余日来朝夕相处的师徒情谊涌上心头,柯武几乎想要改变初衷,追随师父去上任了。
辛弃疾见他眼眶微红,知其动了真情,亦觉欣慰,口中却道:“痴儿,人生在世,哪少得了离别二字?为师此去,至多不过为官一任,便要调动,若是回得临安,自有我师徒长聚的时候。大丈夫行事慷慨,不必做此小儿女态。”
柯武听师父说得豪迈,心中亦渐缓别离之苦,强笑道:“师父说得是。再说徒儿镖行天下,说不得哪日就去叨扰师父。”
师徒二人哈哈大笑,这时辛弃疾的好友刘过带了礼物前来相送,辛弃疾大喜,唤人取上酒来,与刘过、柯武对坐痛饮。
酒至酣时,几人都觉意兴贲张,辛弃疾、刘过扯过纸笔,当席作起词来,二人相互唱和,绝妙的好词如流水般一首首写出,柯武看得胸胆舒张,辛、刘每作出一词,他便迫不及待抢到手中大声诵读。
此刻他内力已有根基,酒酣之际无遮无掩,声音铿锵宏亮,震得瓦片都微微颤动。刘过不懂武艺,只道柯武喉咙大,不禁大声拍手叫好,说:“人都说,读东坡词,当以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我一直不信,今日听了小武念词,方觉此语深有道理。”
这时柯武念得正是刘过所作,辛弃疾笑指刘过道:“改之,你这是明捧柯武,暗捧自己啊,量你我二人,如何与东坡居士相提并论?”
改之乃刘过之字,此人名过字改之,与杨过的名字一般。想来金大侠创造杨过这个人物时,至少在取名上,是参考了这个南宋著名的狂士的。
刘过哈哈大笑:“东坡居士文才天纵,以弟之愚鲁,自然不敢以星辉比之皓月。但吾兄之才,亦足以冠绝当世,若是早生百年,未必不能与东坡一时瑜亮也!”
辛弃疾摇头笑道:“改之贤弟这番话折煞为兄,幸好今日只有你们二人在此,若是再多一人,传了出去,天下人都要笑我自不量力。”
柯武和师父喝酒,又是临别在即,自然不会耍赖酒的花招,此时酒已至八分,正是眼花耳热之时,一时忘了自己“不抄诗”的底线,听了刘、辛之言,忽然大声叫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这是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中的名句,若按历史,还有十余年才会写出,彼时辛弃疾赋闲已四年,一身本领抱负不得施展,意气难免消沉,但内心的自信与骄傲却未被庸碌的生活磨灭,故有此句。这原本就是他自己年近花甲时的作品,此刻听在耳中,自然倍觉牛叉,顿时惊讶的叫出声来:“小武,你于诗词一道,居然也是极有天赋。就刚才这几句,若是我不知你根底,便说是写了一辈子词的大家手笔,我也相信。”
刘过喃喃念了两遍,点头道:“小武这几句,恰合贺新郎的词牌,可做收尾之用。怎么样小武?要不你填一首贺新郎,让师叔我开开眼?”
贺新郎上下两阕,合计一百一十六字,算是比较长的词牌了,辛弃疾和刘过二人,都很擅长这个词牌的创作。柯武摇头苦笑:“贺新郎?就是贺新娘我也写不出啊。我师父还没教过我作诗填词的本事呢。”
辛弃疾便道:“改之贤弟,莫要难为他。他毕竟是做镖行的,江湖上处处风波,武艺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因此我这师父定下的次序乃是先武后文。不过小武——”
辛弃疾忽然兴致勃**来:“让你填词,未免难为了你。不过你既然有此兴趣,不如即席作首诗如何?不拘题材格式,哪怕是打油诗也行。”
见柯武还是推辞,刘过补刀道:“怕什么?左右这里不过你师父和我这师叔二人,难道你还怕我们笑话你不成,作来作来,若是作的能入眼,师叔我喝三杯酒贺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柯武酒意又浓,也便不再推辞,斟了杯酒饮尽,站起身来,在庭院中转了两圈。
这是已是夜晚,三人坐在辛弃疾府上的小院之中,一轮冷月高高挂在空中,月光照进院中,院中花开正好,酒意浓浓。柯武一双醉眼四下里扫过,辛弃疾、刘过两位“古人”笑吟吟望着他,他二人此刻还不知道,辛弃疾一生宦海沉浮,壮志难酬,二十余岁时金戈铁马的岁月,已是一去不回的高光时刻,而刘过更是一生未能入仕,一腔热血,竟是连挥洒的机会都未曾得过。
而自己,一缕孤魂寄身异世,虽然是获得了前世一度朝思暮想的“真功夫”,但亲人、兄弟远隔千年,比之辛、刘二人,更添十倍寂寞……
柯武忽然立足脚步,口中缓缓吟道:“冷月高悬照越吴,春风寥落扫庭芜……”
辛弃疾与刘过同时神色一正,已然朦胧的两双醉眼也清醒了些许:这似乎不是打油诗啊。
柯武顿了顿,吟道:“一生可仗唯长剑……且携风霜赴带湖。”
柯武这里倒是闹了个小笑话。
后世人皆知辛弃疾有个“稼轩先生”的号,就像苏轼被叫做苏东坡一般,他也被叫做辛稼轩。
“稼轩”其实是一个庄园的名字,这是辛弃疾赴任江西后,因带湖的风光,特地亲自择址、设计的一处庄园。
而带湖原本是一个无名的野湖,带湖这个名字,也是辛弃疾去了方取的。
所以辛弃疾、刘过都有点蒙,刘过便问道:“小武,你这诗倒是不错,不过带湖……是哪里啊?”
柯武被问得一傻,还好他虽醉了,脑筋还是能转的动,便顺口答道:“啊,因为我们镖局里有个老镖师,倒是饶州之北有澄湖如宝带,风光极好,名曰带湖。我想师父赴任之处,离此不远,是故言之。”
饶州也就是后来的江西上饶。
辛弃疾眼中闪过感动之色,在他看来,柯武好好打听饶州之事,显然是因为他将去那一带赴任的缘故。点头道:“如此说来,他日有暇,倒是要去游览一番,不负徒儿心意。”
说罢吟道:“冷月高悬照越吴,春风寥落扫庭芜。一生可仗唯长剑,且携风霜赴带湖。”吟罢面色微微动容,对刘过道:“我等今日脚踏越吴之地,头顶高天冷月,春风虽好,但我等别离在即,只有寥落之意……倒也应景……”
忽然长长叹息,饮了一杯酒,道:“我半生飘零,有志难酬,政见难容于朝堂诸公,嘿,当真是‘一生可仗唯长剑’也,如今也只能‘且携风霜赴带湖’了。我这弟子,倒是知我。”
起身回去室内,取了一柄长剑出来,递给柯武:“小武,离别在即,为师留点想头给你。这柄‘太白剑’,乃是唐朝古物,前半生随我杀敌无数,后半生……多半没什么用武的机会,我便留给了你,将来纵使不能以之痛饮金人颈血,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多宰几个恶人,也不负了这古剑有灵。”